在中国历史上,西晋时期官僚集团的奢靡之风是罕见的。其中,石崇斗富便是一个典型例证。
据《晋书·列传第三》记载,石崇(249-300)字季伦,小名齐奴,渤海南皮(今河北南皮县)人。其父石苞先后受到司马师、司马昭和司马炎的赏识,官至大司马。石崇年少聪惠,勇而有谋。咸宁五年,石崇因立军功被赐封安阳乡侯,以后又得到晋武帝器重,逐步提升他担任散骑常侍、侍中。永熙元年,因反对杨骏被逐出京城,调任为荆州刺史。
石崇很有才气,但其行为很不检点。他在荆州表现出其任侠无品行的性格,常对路经荆州的商旅行劫,成为巨富。他趋炎附势,与潘岳一同故作卑下,奉承当政的皇后贾南风之甥贾谧。贾南风母亲广城君郭槐每次出外,石崇都在停车在路边送行,更在郭槐的车子驶走时向车尾下拜。《晋书》说石崇:“财产丰积,室宇宏丽。后房百数,皆曳纨绣,珥金翠。丝竹尽当时之选,庖膳穷水陆之珍。”家中财产丰积,居室华丽,妻妾上百,各种乐器都是当时最好的,日常饮食全是奇珍佳肴。另据《世说新语·汰侈第三十》记载,石崇家的厕所,经常有十多个婢女罗列侍候,她们身着华服,刻意打扮。厕所里甲剪粉、沉香汁一类物品应有尽有。厕所里还放置新衣,以便厕后换穿。
为了炫耀自己的富有,满足自己的虚荣,石崇与当时的贵戚王恺、羊琇竞相斗富。王恺是武帝的舅舅,羊琇也是武帝的堂舅,两人凭借着这种特殊身份,占有了大量的财富。可是,石崇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变着法儿与他们斗富。王恺家中用糖水涮锅,石崇就用蜡烛代替柴禾烧火;王恺用赤石脂抹墙,石崇就用椒料和泥;王恺用紫色丝帛做了四十里的步障,石崇就用更贵重的锦帛铺设了五十里的步障。荒唐的晋武帝不愿意看到自己的舅舅被石崇打败,时常在背后助王恺一臂之力。有一次,他把宫里收藏的一株两尺多高的珊瑚树赐给王恺,光彩夺目,堪称稀世珍品。王恺如获至宝,拿去向石崇炫耀,谁知石崇不屑一顾,用铁如意把珊瑚树打得粉碎。王恺既心疼又恼怒,厉声斥责石崇。石崇却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可惜的,现在我就赔还给你。”说着就命手下搬出六七株更高更美的珊瑚树,任凭王恺挑选。直把王恺看得目瞪口呆,甘拜下风。
更令人闻之惊诧的是,权贵们为了斗富,竟至以杀人炫耀!石崇残忍好杀的事已有记载。他在荆州致富,全因他抢劫当地商旅,且亦有杀人之事。据《世说新语》记载,石崇每次请客宴会时,常常让美人劝酒。如果哪位客人不饮光杯中的酒,石崇就让家奴杀掉劝酒的美人。一次丞相王导和大将军王敦一同到石崇家作客,王导一向很少喝酒,但这次总是强迫自己喝,直到酩酊大醉。轮到王敦时,他故意不喝,结果石崇就连杀了三个美人。据《晋书》记载,有一次,王恺因石崇能够很快将豆粥煮成,冬天还常常能有韭菜制的韭萍虀供应,以及石崇瘦弱的牛还比自己的牛跑得快三件事而感到惋惜。后来王恺贿赂石崇的帐下督及驾车人,终于知道石崇这三件事中的秘密,并且按他们所说的去做,终于在这三件事上都及得上石崇了。石崇知道有人泄密后,就将泄密的人都杀死了。
石崇斗富的奢侈之举,在西晋并非特例。仅《晋书》记载,司徒王戎“多殖财贿,常若不足”;晋初开国重臣和峤“家产丰富,拟于王者,然性至吝,以是获讥于世,杜预以为有钱癖”。晋武帝女婿王济生活十分奢侈,丽服玉食,挥金如土。当时洛阳土地昂贵,王济买地为埒(埒专指马射场的围墙),并且用钱辅地,被当时人称为“金沟”。王恺家有一头牛名叫“八百里驳”,王济以钱千万与王恺进行射牛打赌。王恺自以为比王济箭法好,让王济先射,结果王济一箭将牛射死,并立即命人把牛心挖出,扬长而去。有一次,王济在家宴请武帝,食器珍贵,蒸肫味道甚美。武帝问怎么做的?王济回答说:“以人乳蒸之。”以致武帝不高兴地中途退席而去。司徒何曾,在魏晋易代之际以敢于上奏弹劾贪官而著称,然入晋之后,侈靡聚敛更甚贪官。家财盈积,“帷帐车服,穷极绮丽,厨膳滋味,拟于王者”,“食无万钱,犹曰无下箸处”。说的是何曾尚奢豪,求华侈,其厨房所制作的馔肴胜过王侯帝戚之家。晋帝每次举办宫廷盛宴,何曾都不食用太官烹制的馔肴,认为不如自己家制的味美,无法下咽。晋帝亦不恼怒,反而特许他自带家厨烹制的菜肴。何曾特别讲究馔肴的味道,不惜花众多的金钱与精力,孜孜以求美食。他每天用于饮食的钱财超过万金,即便如此,仍然感到味道不佳,说无下箸处。其子何劭奢侈更甚,“衣裘服玩,新故巨积,食必尽皆四方珍异,一日之供以钱二万为限”。然而没想到,吏部尚书任恺听说何劭“一日二万”的事后,很不服气,就以“一食万钱”来压倒他,并以此为“荣耀”。
今人临元人黄山寿画,其中第四幅为“石崇斗富”
究其“石崇斗富”奢靡之风盛行的根源,既有其社会现实原因,也有更深刻的历史原因。
王春瑜先生在《中国反贪史》中分析道,门阀制度是奢靡之风盛行的社会根源。西晋时门阀士族优越的仕进特权,使其子弟无需学识的成就、治绩的考核、军功的积累,仅凭门第便可轻松入仕。政治上的特权必然带来经济上的特权,在门阀制度之下,大地主土地私有制恶性发展,使社会财富高度集中,为西晋上流社会的奢靡之风提供了物质基础。
从思想文化角度看,西晋时流行的纵欲论和乐生论为门阀士族奢靡之风的盛行提供了理论依据。元康时期的放达派从极端的禁欲主义走向极端的纵欲主义,完全把纵欲当做满足生理需要的乐趣所在,将人的兽性一面发展到极致。当时流行的《列子》一书中的乐生论思想,便是放达之士追求荒淫享乐生活的表白,“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圣亦死,凶愚亦死。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矣,敦知其异?且趣当生,奚遑死后”,“丰屋、美服、厚味、姣色,有此四者,何求于外?”如此言论,充斥于《列子》之中。这种纵欲、乐生的消极的人生思想,助长了元康之后官僚士族追求奢靡生活的放达之风的盛行。
柏杨先生在《中国人史纲》中分析道,在任何一个新政权中,开国元勋往往是一代精华,靠才干取得尊荣。只晋王朝的开国元勋,却是那个时代中最腐败的一群无耻之徒。他们除了知道谋求自己享受外,不知道人类还有崇高的理想和崇高的责任。柏杨以宰相何曾举例,何曾对晋王朝的奢靡之风有所警觉,但他仍是可怕的奢侈。因为他如果不腐败,他就挤不进统治阶级的窄门。
西晋门阀制度之下奢靡之风的盛行,严重地败坏了社会风尚,成为普遍贪贿之风赖以存在的社会温床,其结果必然导致西晋政权的灭亡。而这正应验了马克思的一句话:“古代国家灭亡的标志不是生产过剩,而是达到骇人听闻和荒唐无稽的消费过度和疯狂消费。”
至于石崇的下场,倒还是值得一提的。《晋书》和唐代陆龟蒙《小名录》等史书均有记载。永康元年(300),侍中(宰相)贾谧被赵王司马伦所杀,石崇因为是贾谧党羽被罢官。石崇有个爱妾,名叫绿珠,美丽妖艳,善于吹笛,很受石崇的宠爱。赵王伦的亲信孙秀早就听说了绿珠的美貌,便想利用权势得到绿珠。石崇当时正在黄河北岸的别墅金谷园中纳凉,听孙秀的使者说明来意后,勃然大怒,断然拒绝说:“绿珠是我的爱妾,坚决不能给。”使者几次索讨,石崇死活不给。孙秀恼羞成怒,以石崇谋反为名,派兵去捉拿石崇。石崇正在楼上宴饮,得知武士们到来,对绿珠说:“我如今因为你而获罪了。”绿珠是个颇有骨气的女子,当即哭泣着跳楼而死。
石崇被捕后,原以为最多不过流放到边疆,等到发现要被处死时,才叹息道:“小人们看中了我的家财。”武士们讥讽道:“你既然知道财富给你带来祸害,为什么不趁早把财富散掉呢?”一句话说的石崇无言以对。与石崇一同被害的还有他的母亲、哥哥、妻子、儿女等十五人,家产也被全部抄没,计有水碓三十多处,奴婢八百多人,至于珍宝、田宅更是难以计数。石崇也算是个颇有才干之人,但极为贪财,奢侈斗富,不可一世,终因财富死于非命。《晋书》评点石崇结局曰:“至于金谷含悲,吹楼将坠,所谓高蝉处乎轻阴,不知螳螂良袭其后也。”也正应了一句俗语:“嫩草怕霜霜怕日,恶人自有恶人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