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望之是萧何的七世孙,汉宣帝时,曾被丙吉推荐给大将军霍光,但由于看不惯霍光的倨傲而得不到霍光的重用。萧望之是当时的名儒,作风上刚正不阿,清正廉洁,仁义忠信,政治上高瞻远瞩,辅上治下,特别是对待外族的外交方面有卓著的贡献。后遭宦官弘恭、石显等诬告下狱,愤而自杀。
人一旦成名,成了大人物,就需要追根溯源,拼命往高门上靠,于是汉代大儒、一代帝师萧望之就成了萧何第六世孙。这到底是真是假?很多人争论不休,但这其实无关紧要。未必你是就真正了不起,不是就什么都不是。萧望之之死,世人喊冤,这也真有些冤,所以后面的班固、颜师古等人就以社稷重臣许之,惋惜不已。
但是却也有人不以为然,甚至颇为鄙夷,认为萧望之不过是一弄权小人,下场必然。说这话的是荀悦、王夫子等人,这可也都是经学通人,名闻古今。所不同的只是,后者还多以思想家著称,非一般数经论典之辈可比,这可就大有些意思了。我们且就以萧望之生平,萧望之之死辨一下双方高低吧。
萧望之先生是真正有学问的,大儒,所以他可能很有资格去拽,真正是爱咋地咋地。萧望之早年最著名的一件事,就是拒绝受辱,宁不做官。当时大将军霍光正刚刚将密谋刺杀他的左将军上官桀等人除掉,大为紧张,特殊戒备,所以他就下令凡来见他的人,统统都要脱衣检查。
而萧望之不但拒绝检查,还在霍光破格接见的时候,指责霍光大失待士之道,周公辅政之气,你这样做,天下之士就不会伸长脖子踮起脚,没命地往这跑了。萧望之就因此失去做官的机会,好几年才混到一个郎官,代理了一个什么小苑。当初与萧望之一起去拜见霍光的王仲翁,在这几年里却已经是御史大夫、给事中的高官了,此人因此有一次见了萧望之就嗤笑道:阁下不肯从俗,现在怎么只做了一个守门官?而那萧望之却傲然答道:人各有志。
萧望之是一位儒者,儒者崇尚其道,所以萧望之在当时及后来就一直为人称道。尤其是那些儒家、儒士。然而你如果认为萧望之一生的失败,最终之死,正在这所谓的性情、气节之上,那可就大错特错了。这事更不只是奸邪之争那么简单,非止于一般争斗,它其实牵扯到一个硕大的政治问题。
《汉书·萧望之传》中所列各事,大体应是褒扬,这自然是按照儒家的观念,我们现在不妨按部就班,就先来说说这些事。萧望之是儒者,要以儒术治国,所以他当年对汉宣帝便是这样一些贡献:元康二年,当西羌叛乱,朝廷要出兵征讨时,京兆尹张敞因军粮缺乏,曾建议准轻罪之人以谷赎罪,以弥补粮困,萧望之立刻举牌反对。
他引经据典说道,这是纵容犯罪,无益教化,这会导致贫富异刑,法不统一。礼乐教化向来是儒家最推崇的东西,萧望之说的也大有道理,然而粮困怎么解决呢?这却就不是萧望之之流关心,并有能力解决的问题了。儒家官员所做的往往总是以德义,以经学挡道,具体问题从不负责。
神爵二年,乌孙请求与汉室联姻,众人点头,宣帝准许,可是萧望之又反对。他说乌孙动摇不定,不守盟约,太不可靠,于是宣帝改变了决定。然而这到了五凤年间,匈奴内乱,有人因匈奴为害日久,建议趁机讨伐,宣帝召集大臣商议时,萧望之却又以春秋大义为例,认为兵不伐丧,大国不乘人之危,应讲仁义,该加以羁縻了。
其后匈奴单于来朝,在接待规格上,萧望之更认为不应该以诸侯王对待,而应执以平等之礼,示以谦逊之德。乌孙不可靠,难道匈奴就可靠吗?也难怪王夫子要大肆批评,说匈奴为害日久,从来做不成友邦,不趁其内乱微弱兴兵,反救其灾患,大讲什么仁义之道,是大为失策了。“恩足以服孝子,非可以服夷狄者也;谊足以动诸侯,非可以动夷狄者也。”有汉一代,其情形正是如此,王夫子之言真是见血封喉。
萧望之甚至还曾做过这样的事呢:那年西域莎车人杀死大汉任命的莎车王及汉朝使者,依附匈奴,汉使者冯奉世当机立断,调兵平乱。捷报传来,宣帝与群臣都认为应该大肆宣传,封赏冯奉世,但是萧望之却说:冯奉世擅自用兵,虽然有功,但不可以为后法;冯奉世如果加封,大家都会群起效仿,争功争利,那国家就不得安宁了。
瞧吧,这特么算什么道理,这难道还不是依仗名声、圣宠的弄权小人吗?道理如果如此,那就什么好事都不可做了。所幸宣帝只是点头,却并没有听从。宣帝这点头而不从,却是暗藏深意的。这意思非常之深,也大不可量。
汉宣帝在武帝时却是受过牢狱之苦,曾经深入京都三辅之地了解民情的,所以他做了皇帝后就能励精图治,选贤任能,有那著名的麒麟阁十一功臣,而得“孝宣中兴”之治。宣帝“由仄陋而登至尊,兴于闾阎,知民事之艰难”,所以也就能主张王道、霸道杂治,反对儒术独尊。这就是说宣帝虽注重礼仪教化之功,却更重务实的循吏、法家,儒家基本是他用来点缀、辅助的。
此所以当汉元帝为太子,劝宣帝说陛下用刑太深,宜用儒生时,宣帝会勃然大怒。他说: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他更曾因此而叹:乱我家者,太子也。其失望溢于言表。
儒家不通实务,厚古薄今,不知真正所守,向来以虚实迷惑他人,汉宣帝对儒家的认识真是深透无比。他当初也正是因为此,为是否该任用德名无双,学问超人的萧望之做丞相大为踌躇,所以他就曾把萧望之推出去,先后让他去做平原太守、左冯翊,想试试他的政事能力。可是派萧望之做平原太守的时候,他不愿去,上书说朝廷应该把他这样的经学之士、精于策划之士留在朝中,参与政事;这样才能被诸侯称道,建立太平盛世。
他这里自然又说的头头是道。到派他做左冯翊的时候,萧望之则干脆就装病了。却是宣帝知道他的病因,派人去告诉他这是用来考察你的政绩的,他这才一骨碌爬起来,赶紧卖力表现去了。这家伙满口仁义道德,动辄春秋大义、君王天下,却竟是这么干的。然而他到底也没能做上丞相。这恐怕不但是他的表现没能使宣帝满意,还因为他对丞相邴吉的态度。
萧望之的傲至于霍光,那算义不受辱,但他对邴吉的傲,却就是真正的傲了。也不单单是傲。此事起因于大司农耿寿昌设置常平仓的一个建议。这常平仓就是古代为调节粮价,储粮备荒以供应官需民食而设置的粮仓。低价时大量购买提高粮价,高价时低价出售加以平抑,此即是所谓的一防谷贱伤农,二防谷贵伤民。此举对百姓、国家都大大有利,宣帝非常支持,但是萧望之又反对。
他不久便借着灾荒开始批评朝政,借机发挥,说百姓贫困,盗贼不止,这都是二千石官员大多无能,不够称职的缘故。三公不合适,所以日月星无光,今年初日月少光,这是臣等之罪。二千石大员多不称职,这难道不是丞相之罪?日月星各对应君臣,灾异之事往往导致君臣引咎,但这种引咎一般是轮不到萧望之这样的官员的,他这又是说的什么?
很显然,萧望之话说的漂亮,这矛头其实是指向丞相邴吉的,大约他反对设置常平仓,也即是要丞相好看——宣帝就因此不高兴了。邴吉是一代名臣,非常得力,宣帝对他一向敬重,所以他就派了好几个大臣去诘问萧望之。史载,萧望之面对大臣诘问,竟是摘下帽子对答的,可见他当时有多么不服,态度有多么不逊。这事越发让宣帝厌恶。
他可是大儒,最讲礼仪、镇静功夫的,而且那是代君诘问啊。其后大臣们上报,萧望之却还不止是这种举动。他对钦差谒者竟只是拜了二拜而已,谒者问他话,他却又故意伏地不起,不好好回答。他自己已经无礼,可是却还曾指责谒者礼节不周呢,谒者代表皇帝,你难道要指责皇帝吗?你身为大儒不自检点,现在却仍旧要引经据典指责他人失礼,这岂不可笑?
这分明就是一个只能看到他人之黑,完全不肯认错的儒者嘛。你的谦逊呢?忠君呢?你莫非只能对匈奴谦逊,只能在君主爱你的时候谦逊?不过不管怎样,就是萧望之不接受诘问,百般抵赖,他对丞相邴吉的态度也水落石出了。按照惯例,丞相生病,御史大夫是必须当日前去探病慰问的,可是萧望之哪一次也没去。
丞相为首辅,按照礼仪,御史大夫遇见他当身居其后,非丞相谦让,不得前行,但是萧望之每每与丞相并行。而且萧望之一旦与丞相意见不合,就动辄说这样一句话:君龄尊高,难道能与我父亲同年吗?这叫什么话!丞相如果比你年龄小的话,这就不是丞相了,就可以不讲官礼了吗?而且这是论事之道?这邴吉对你可还有引荐、提拔之恩呢。萧望之这个大儒的不守儒道,拽到什么程度可想而知。他这样的人其实是没有多少真正的朋友的,大家都敬而远之。
萧望之还有其它事。身为御史大夫,不守礼法,居然用官家车马照料家事;其少史头戴法冠,其妻子居然前行引路。其下属为他经营生意,并私赠钱款,共计十万三千。萧望之受贿牢狱赃款达二百五十万之多。这特么现在便是一个伪道学了,假大师了。萧望之本想扳倒丞相邴吉,却不料自惹一身骚,宣帝于是立刻下旨,把萧望之狠狠责备了一通,说的非常不堪。
不过宣帝却没有将其下狱,而是免去其官职,让他做太子太傅去了。宣帝说是不忍处分,这恐怕还是顾忌萧望之的名声,顾全萧望之颜面的缘故。萧望之学问还是有的,让他教太子读书,也算正当。宣帝甚至还不准萧望之去谢恩呢,那就是表示不想看到他,其厌恶已不难想见。宣帝的点缀还是必须要的,料想以他之英明,以太子关系之重,他一定会嘱咐太子如何掌握分寸,哪些该学,哪些不该学。只是宣帝却没有多少时日可活了。
黄龙元年十二月,汉宣帝驾崩,太子继位。辅佐大臣自然是太子师傅几个,和几个外戚、能臣。汉元帝登基,萧望之以前将军、光禄勋辅佐朝政,又踌躇满志,决心发扬儒术,恢复古制了。他为此很联合了几个同党,可是很遗憾的是,他面临着更大的对立势力。重法家的汉宣帝当初不但选用了许多贤臣循吏,也曾在中书省发掘、培养出两个非常重要的宦官,弘恭和石显。
这两个人虽然不很正,但却精通律令,熟知掌故,政治灵活,善于处理奏章。他们两个在宣帝时就很得宠,到元帝这里就更得宠。元帝却自有他的道理,此二人能力出众,且为宦官,无亲无靠,最可专心办事。何况他那时政务不通,尤其需要依赖。可是元帝却不知道,这无亲无靠的两个宦官权术精湛,他们与外戚联系密切。
自古朝臣往往排斥外戚、宦官,认为前者不过裙带关系,后者身份低贱,尤其能够误国误事。这再加上儒家认为技艺非道,法家不合礼仪教化之功,所以操末技之人,一般循吏,就必须打倒。萧望之就因此上书元帝,以中尚书为百官之本,国家枢机,用宦官非古制也为由,请求元帝罢免宦官。其时弘恭大概已死,石显为中尚书令,萧望之这上书近乎侮辱宦官,又牵扯权力,于是立刻招致了石显等宦官的记恨。
萧望之当初因为丞相邴吉之事已颇失人心,他其实还有二件事更大失人心。第一件,左冯翊韩延寿曾经跟萧望之互相攻讦,导致落败弃市。韩延寿却是极得民望的,他受刑之时,曾有吏民数千赶来献酒,为他送行。所有人纷纷落泪。第二件,享有古代十大清官美称,在京城一代声望极高的京兆尹赵广汉与萧望之陷于政争,也是落败被杀。萧望之因为这两件事,因为其本身性格就已经相当孤立,他此时再与势力巨大的宦官、外戚集团作战,就更显得身单力薄。
然而萧望之却并未意识到这一点,他只知道自己是大儒,声望极高,背后站着一群同道,只知道自己曾为帝师,元帝对他很好。他完全未意识到宣帝留下的法家根基有多么深厚,自己的同党其实也不过几个,他那些道是根本敌不过人家的术的。人家甚至不用大招,轻易就可以把他碾死。就利用他本身的弱点就行了。
萧望之不是在结党吗?尽管你结党看起来是做正事,做所谓好事,但以你前面所为,随便为你按上几条大罪非常容易,也绝对能够让人相信。于是石显等不久就向元帝汇报,说萧望之结党,互相称颂引荐,多次构陷大臣,他们企图独揽朝政,控制大权,应该命“谒者召致廷尉”。这个“召致廷尉”原是一个术语,就是交付廷尉审问的意思,可是据说刚刚登基不久的元帝不识其中关窍,他以为就是让廷尉询问一下,辨明事实而已,于是就点头答应了。
可是这之后几天元帝竟再也没见到萧望之,于是就问大臣是怎么回事,他到这时方才知道萧望之原来是下了大狱。元帝知道不妥,本想挽回,可是外戚,大司马、车骑将军史高却加以阻拦。元帝恰恰也需要保持脸面,于是就下令把萧望之和他那几个同党一起削职为民,赶回家里去了。事情过去仅仅几个月,元帝念在师生一场,到底顾惜,因此就又下诏赐萧望之关内侯爵位,加给事中,特许他每月初一、十五朝见,以示尊师重道,以示慰勉。
皇帝对萧望之还是很有好感,很有感情,与众不同的啊,元帝的这一举动未料却使萧望之的儿子,散骑中郎萧伋心思大动,他竟趁机上书要为父亲伸冤。他要伸什么冤?除了说石显等人是诬告之外,还包括本来只是询问,有司却将父亲下狱一事。可是当时皇帝所批的确实是“召致廷尉”啊,你这样说岂不是说皇帝无知,皇帝乱判?你前番之罪还没有说清呢,现在居然又心怀不满,将矛头指向皇帝,这还了得?
你不找事人家还放不过你呢,于是石显等又是一顿分析、烧火,说不让萧望之蹲一下大狱,他是不会服气的,而且他这样还不治的话,无以警戒,无以施恩。石显等却是知道萧望之的脾气的,此等人可杀不可辱,如果下狱,萧望之必定自杀,他们所想的便是只要皇帝一点头,就可以好好折辱萧望之一顿。
史载此时的元帝却也曾想到此节,认为师傅太过刚直,恐怕会出事。但是石显说人命至重,何至于如此?何况萧望之并非重罪,只要告诉他可以减罪,就没有什么可忧虑的。于是元帝又一次点头答应。降罪诏书再次下达,这一次可就不同了。一大批军警包围了萧望之的府邸,这让萧望之全家惊慌失措。
萧望之第一个反应果然就是自杀,但是他妻子却死死拦住了他。妻子说这一定不是皇上的意思,萧望之犹豫不决,于是就去问他的弟子朱云。可谓有什么师傅便有什么弟子,那据说也很崇尚气节的朱云竟立刻就说,师傅就该自杀。天底下居然有这种弟子,你既然那么尚义重道,何不跟着殉道殉师呢?萧望之即因此说一句,我已年迈,不可苟求活命,被人羞辱,就引鸠自杀了。
此后元帝听闻,据说痛哭不已,严责石显等鼓惑,但是他到底没有追究石显等人。元帝真可能不知道后果吗?他如果知道为什么还仍然会这么做呢?外戚、宦官势力不能得罪,法家势力不能得罪,或许元帝对他这个无用却多事,并不断破坏安定团结的师傅也感到厌烦了吧?他正好可以借石显等人之手除掉这个老头,而且他还两不得罪。
加封萧望之长子萧伋算什么?年年派人去祭奠萧望之之墓算什么?这些惠而不费,倒大有利于元帝的名声和统治。萧望之总之就这样死了,不管他到底是社稷重臣,还是弄权小人,也不管是死于道,还是死于拽。他做了些什么,留下过什么,一切都看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