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格调、境界都不算高的文章,只是无疾个人一些观点的表达,不涉及针灸江湖的种种纷争。很怕大帽子,欢迎有观点的切磋。
剑宗与气宗,经金庸先生手笔,早已成为亿万读者心目中,分别武功家数的重要依据。借他山之石,谈一谈自己对针灸治疗思路的认识。
针灸的治疗作用,大的来看有两个方向:一是针对病症的治疗,二是针对人体的调理。方便起见,这里姑且把前者称为剑宗,后者称为气宗,后文会对这样的称谓再作解释。不过,无论哪个方向哪个宗派,作为医学,都需要面对一些共同的问题:怎样诊断?如何选择治疗部位?怎样施行手法?如何评价疗效?不同的宗派,对这些问题的答案会有区别。
先看诊断。剑宗与气宗对诊断的理解有些不同。剑宗看来,一个明确的症状或疾病,就可以作为诊断结果。比如头痛、失眠、腹泻、便秘,颈椎病、鼻炎、子宫肌瘤、中风后遗症等。气宗则不然,诊断的结果上,可以完全看不出主症是什么。比如肺气虚、脾湿盛、肝郁化火;也可以是右侧上部有热,左侧中下部有寒,左侧虚弱、右侧火热;还可以是,气向下部聚集郁闭,气从右侧向上猛冲,全身气都集中到左侧中间部位。
不同的诊断结果,直接决定了针灸治疗部位的选择。剑宗善于探索、发现和整理病症治疗经验,且常用“**穴”、“**点”的形式,对这些临床经验加以总结。如“阑尾穴”、“定喘穴”、“安眠穴”、“腰痛点”,带有鲜明的临床特征。同时,对一些腧穴的特异性治疗作用,也每每有独到见解。典型者如至阴穴纠正胎位(出《太平圣惠方》),隐白穴止崩漏(出《铜人》)等。临证时,更加注重取穴的准确,强调对腧穴的分寸把握,严格者乃至要求每次治疗留下的针孔位置都要丝毫不差。
气宗在针灸治疗部位的选择上,对经脉的强调超过腧穴,对人体分部的强调又超过经脉。气聚在左刺左,气不足在右刺右;湿气弥漫取足太阴,气郁滞闷取足少阳;顽固的逆气上冲取公孙、然谷,严重的气散不收取太白、太溪。临证时,取穴只求大概,甚至完全舍弃腧穴概念,只求某个治疗区域内的阳性体征。
至于手法,剑宗对针刺手法的学习和实践绝不嫌多。见闻某种刺法,欣欣然若有所得。当代创新之风大盛,各种微观针法层出不穷,各种新针具时有发明,剑宗于此居功至伟。气宗这方面的学习和创新热情,远低于剑宗。只是凭毫针,只是在周身,操作笨拙。针灸界内外熟知的一些标志性刺法,诸如“烧山火”、“透天凉”,也更为剑宗,而非气宗所重。
疗效评价,剑宗主要以患者的感觉和实际表现为依据。治疗头痛,头痛减轻就是疗效;治疗失眠,失眠缓解就是疗效;治疗肩周炎,疼痛减轻,活动自如就是疗效。换句话说,剑宗的疗效,直接由患者说了算。相比之下,气宗对患者当下感觉的重视程度,不如对整体气“平”的关注。气是否平复,需要医生判断;其与患者的感觉之间,可以同步发生,也可以不同步。
讲了这许多剑宗与气宗的区别,针灸的剑与气,是以何为据,来划分和评定的?
先说剑的有无。有剑称剑法、剑术,无剑是拳脚功夫。对针而言,用针称针法、针术,不用针称推拿、手法。剑法与拳脚有关联,但是两途;针术推拿亦然。
再看剑、气所重。剑宗重招术,对巧招、妙招的赞颂不绝于耳;气宗重内力,溢美之词多是功力深厚。以针为剑,同样的推崇“招”,无论是针具的招,刺法的招,还是取穴用穴的招;以气为宗,看重的是内在的修为,内心的定力。
剑、气之弊。徒习剑,易流于形式,贪功求快,不计长远;徒练气,易陷入玄思,轻视实战,以致迂腐。业针者亦然。徒习针法,不修根基,顾此失彼,遇繁则乱;修气至愚,只如那一句“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实践中难免有黔驴技穷感。
参照上文论及的二宗分别,不难发现:剑宗务实,尚有;气宗务虚,尚空。剑宗求变,创造出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气宗求定,打扫出一片清净安详的世界。
基于如此的区别,二宗的修习者,也会有各自的学法。剑宗的学习,首重实践,其次跟师,再次读书。一位执着的剑宗求学者,只要知道哪一位老师,在某一方面有自己的独到之处,哪怕远隔千山万水,也会尽力探访求学;读书读到某位医生的治疗心得,常会喜不自胜,跃跃欲试。实践中,剑宗弟子得一针法或穴法,会尽可能在第一时间在患者身上实践,一为患者解困,二为检验所学。
气宗的学习,首重修心,其次修学,再次实践。没有修心的功夫做基础,心里充满各种想法念头,指下的感觉就会迟钝;没有知识学问的积淀,临证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对学习得来的经验,气宗往往先会考察审视,琢磨其理。理想的状态是,道理通达,即挥洒自如;欠理想的状态是,于理难明,勉力尝试。
单纯的剑宗或气宗,一经被划分,就已经打上了俗世人为的烙印。真正的一流高手,实际是无所谓剑气宗派的。不过,带着剑气分宗的眼睛,再读《灵枢·九针十二原》,还会发现一些有趣的现象。
从“小针之要,易陈而难入”至“血脉者,在腧横居,视之独澄,切之独坚”,讲的是上乘的内功心法,属气宗。接下来,从“九针之名,各不同形”到“九针毕矣”,纯讲针具形状用法,属剑宗。再下来,从“夫气之在脉也,邪气在上”到“致气则生为痈疡”,又谈脉气心法。再从“五脏有六腑,六腑有十二原”,到“胀取三阳,飧泄取三阴”,讲有形态部位的腧穴治法,又是剑宗。直到最后一段,从“今夫五脏之有疾也,譬犹刺也”至“言不可治者,未得其术也”,务虚谈空,属气宗。而“刺诸热者,如以手探汤”,至“疾高而外者,取之阳之陵泉也”,务实谈术,又是剑宗。如此参差交互,会是完全无意的结果吗?
更有意思的是,《九针十二原》篇,取名两点,一是“九针”,二是“十二原”,都是篇中属于剑宗的部分内容。而这两部分,在篇中的文字比重,其实是远低于讨论脉气精微的气宗部分的。或可认为,这个名字大体代表了剑宗的观点?而《素问》中的另外一篇《八正神明论》中说:“三部九候为之原,九针之论不必存”,似乎又是一个来自气宗的,不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