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9年,广东省举行乡试。年仅16岁的梁启超踌躇满志地前往应试。这一年的第一场试题有三:“子所雅言诗书执礼”至“子不语怪力乱神”;“来百工则财用足”;“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这些题当然难不倒梁启超,他笔底生风,挥洒自如,其文旁征博引,谈古论今,立据充分,说理透彻,堪称八股文的典范。榜发下来,梁启超的名字醒然在目。
刚刚在科场上春风得意,紧接着梁启超又得到了爱神的垂青,在这时,他遇到了结发妻子李名蕙仙。梁启超参加会试的考官是贵州人李端棻。李端棻幼年丧父,由叔父李朝仪教养成人。李端棻自幼受叔父影响极大,视叔父为父亲。李蕙仙为李朝仪之女,19丧父后即在堂兄李端棻教养下生活。
李端棻见梁启超才气横溢,料到梁启超将来必成大器。眼下堂妹李蕙仙正待字闺中,何不将她许配给这位后起之秀?于是,他便托副考官王可庄从中作媒,成全这桩婚姻。刚好,副考官王可庄对梁启超的文章人品也是十分赞赏,且膝下有一女尚未婚配,正想招梁启超为乘龙快婿。哪料到主考大人竟捷足先登,他只好转而积极撮合李梁两家的秦晋之好。婚事就此敲定,这一年梁启超16岁,李蕙仙20岁。
不过,梁启超是在与李蕙仙订立婚3年后才成婚的。因为中举后的梁启超,很快即拜康有为为师,就读于万木草堂。康有为独具一格的教学方法和维新思想,正深深地吸引着梁启超,使他无暇东顾。1891年10月,梁启超接到李端棻的来信,催他速去北京完婚。梁启超急忙写信给父亲,请教办法。梁宝瑛感到现在既无经济基础,在北京又无房屋可以居住,没有办法按正常的方式迎亲,所以便回信给梁启超,要他单独前往,按新郎入赘的规矩行事,一切费用由女家开支。虽然颇为无奈,梁启超也毫无办法,只好依父亲之安排行事。
1891年10月,婚礼在李端棻主持下进行。按照封建婚姻,应该门当户对,由于李端棻开明,重才轻财,改选上了这个寒门儒子。而且,他大胆革新,既免除了从订婚到结婚由男方向女方家庭赠送钱物的三茶六礼,一切由女方操办;又不按招女婿入赘的规矩行事,梁启超仍然是正亲者,这样一来,就保全了梁启超的面子。
1892年春季会试,梁启超再次落榜。这个夏天,梁启超夫妇带着陪嫁姑娘王桂荃,乘坐英国太古洋行的中国航业公司的货轮,从天津经上海,回到广州,并返回新会家乡。梁家世代为农,家境并不宽裕,住房简陋,粗茶淡饭,比起李蕙仙在京城的官府来说,确有天壤之别。据说,他们当时是“借用梁姓公有的收室的一个小房间权作新居。广东气候又酷热难当,风雨无常。对此,生于官宦之家的李蕙仙,不仅毫无怨言,而且陶然怡然。后娘比媳妇蕙仙大不了几岁,由于李蕙仙尊重后娘,仍能极尽孝道,日夜操劳侍奉,婆媳关系相处甚好,深得梁家喜爱,在乡里也博得贤妻良母的美名。
梁启超自幼读书治学,素不过问家务之事;又兼终日奔波政事,根本照顾不了家庭。因此,他们的所谓家政,全靠李蕙仙一人来操持,柴米油盐,迎来送往,养儿育女,这一切所有的重任都落在她一个人的肩上。公平地说,梁启超之能专心政务学问,并做出巨大成就,与李蕙仙的含辛茄苦、任劳任怨,无论如何是分不开的。
梁启超对李蕙仙的感情,可以通过他的大量诗看出来。比如他在《寄内四首》中写道:“一缕柔情不自支,西风南雁别卿时。年华锦瑟蹉跎甚,又见茶靡花满枝。”他由广东北上经上海遇雪,情不能禁,又作诗云:“春寒恻恻逼春衣,二月江南雪尚霏。一事生平忘不得,京华除夜拥炉时”,表明自己对当初在京完婚时的美满生活是刻骨铭心的。
1924年初,李蕙仙身患乳癌绝症,痛苦不堪。梁启超焦急莫明,四处为之延医。他不辞辛劳,终日侍奉左右,后来他的“便血”之症,就是在这期间得下的。梁李二人—生相亲相爱,相敬如宾,有一次,不知为何,夫妻俩打了一架。后来,梁启超为此悔恨终生。他在给大女儿思顺的信中表达自己的愧疚心情:“顺儿啊!我总觉得你妈妈的那个怪病,是我们打那一回架打出来的。我实在哀痛之极!悔恨之极!我怕伤你们的心,始终不忍说,现在忍不住了,说出来像把自己罪过减轻—点。”
1924年9月13日,李蕙仙溘然而逝。梁启超悲痛万分,即撰《悼启》—文,历数李蕙仙的温厚贤良。为了怀念亡妻,将李蕙仙棺木停丧—年。根据李蕙仙生前的遗愿,他于广惠寺为夫人举行了佛教祭。农历八月十五,亡妻周年,梁启超率领思顺、思成、思永、思忠、思达、思懿、思宁、思礼等五男四女,奉李夫人灵枢,隆重安放于北京西山卧佛寺东侧山丘上。次日安葬完毕,又以牲头果酒祭奠于坟前。在京的子女们跪于墓门,梁启超无限悲痛地宣读《祭梁夫人文》,回顾他们33年夫妻恩情,声声泪下,肝肠痛裂;字字含情,句句蓄泪。梁启超称:“君舍我去,我何赖焉?我德有阙,君实匡之;我生多难,君扶将之;我有疑事,君榷君商;我有赏心,君写君藏;我有幽忧,君奥使康;我劳于外,君煦使志;我唱君和,我揄君扬。今我失君,只影彷徨!呜呼哀哉!”梁启超对几年前夫妻的那次打架仍痛悔不已:“君我相敬爱,自结发来,未始有忤;七年以前,不知何神魅所弄,而勃奚一度。君之弥留,引疚自忏,如泣如诉。我实不德,我实无礼,致君痼疾,岂不由我之故?天地有穷,此恨不可极,每一沉思,捶胸泪下如雨,呜呼哀哉!”
梁启勋此前负责营造大嫂之坟墓。根据梁启超的嘱咐,将墓室造成一坟二室,夫人之棺放于墓室之右侧,待自己百年以后与妻子合葬此“佳城”。因此,梁启超在祭文里继续念道:“郁郁兮佳城,融融兮隧道,我虚兮其左,君宅兮其右,海枯兮石烂,天荒兮地老,君须我兮山之啊!行将与君兮于此长相守。呜呼哀哉!尚飨!”梁启超一生著述车载斗量,而且“笔锋常带感情”,声情并茂之文俯抬即是,而这一篇《祭梁夫人文》堪称千古绝唱,被公认为最具梁启超文风的代表作。
失去爱妻,梁启路的精神几乎崩溃,他自述心中的苦痛时说:“我的夫人从灯节起卧病半年,到中秋日奄然化去,他的病极人间未有之痛苦,自初发时医生便已宣告不治,半年以来,耳所触的,只有病人的呻吟,目所接的,只有儿女的涕泪。丧事初了,爱子远行,中间还夹着群盗相噬,变乱如麻。风雪蔽天,生人道尽,块然独坐,几不知人间何世。哎,哀乐之感,凡在有情,其谁能免?平日意态活泼兴会淋漓的我,这回也嗒然气尽了。”
梁启超平生最讲乐观,最讲趣味。维新失败流亡海外,他没有绝望过;数十年侧身官场几起几伏,他没有消沉过;而这一次,他却再也挺不住了。从此,梁启超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便江河日下,一天不如一天了。几年后他也“奄然而逝”,与其爱妻在九泉之下长相厮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