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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三国:闲话谈心 有会于心

三国时代,历史本身就有太多戏剧化的内容,《三国演义》又是十分精彩的小说,所以留下了不少令人津津乐道的话题。比如关羽华容道上释曹操。罗贯中写这个违反“忠君”而“义释”敌人的故事,其思想背景是什么?大学时我曾猜想:因为罗贯中的时代与三国一样,都是乱世,儒家传统等旧有道德规范受到冲击,“异端”思想容易抬头,重诺轻生、行侠仗义的墨家流行于底层大众、侠士勇将等世俗阶层。关羽之举,乃是墨家的“义”冲破了儒家的“忠”,是时代精神的一种反映。

近读陈迩冬的《闲话三分》,也分析了这一情节。他认为,这个赤壁之战的尾声,“似余音绕梁,颇耐人寻味,而又是有所本的。可惜(《三国演义》的)作者没有处理好。”让关羽守华容道放过曹操,其实可视为诸葛亮从战略考虑的故意安排(留下曹操以牵制东吴),这样“更符合当时的形势”,小说也会写得更深刻。

《闲话三分》好看,好就好在这种亦文亦史的闲话。一方面,陈迩冬“既懂史又懂文,既搞一点文艺理论,又搞一点小考证”;另一方面,他同时照顾到史实和小说,“把《三国志》和《三国演义》结合起来谈”(顾学颉初版序)。关于三国和《三国演义》、以及这些小文章本身,都出入文史,两不偏废又没有各走极端。

“华容道”之外,还有一个很好的例子是谈到蔡邕。蔡邕作为一代名士,晚节不保、依附董卓,这固然是受胁迫所致;但在董卓被诛后,他“言之而叹,有动于色”,以此招祸。陈迩冬认为,这是蔡邕对董卓有“知遇之感”;“这一点,正史就不如演义,小说家把它明写了出来。”(指《三国演义》虚构了蔡邕“哭尸”的情节)

此外,他写孙策少年英发、用八年干了别人半辈子甚至一辈子才取得的成就,以及识人知己、风流自负等等卓绝之处(这位“小霸王”连英年早逝都是因为爱惜自己漂亮的姿容),引人仰慕。《为周郎叫屈》、《替赵子龙抱不平》,也都写两人出色不凡,但分别在文艺作品中被丑化和在现实里被冷落,让人遗憾。再如探究诸葛亮的两篇名文,给刘备的“隆中对”可以明言,给刘禅的《出师表》却不敢有话直说,等等,都是很有意义的历史细节,而为陈迩冬轻笔点出,颇是耐看。

这些“闲话”的好处还在于不枝不蔓、点到即止。“多有创见。但他不多作史的外延。”“旁搜冥求,常能在灯火阑珊处,蓦地发现出不寻常。但他决不大声张扬,却待读者去品味。”(端木蕻良初版序)“让人看起来有趣味,放下书有想头”。(顾学颉初版序)

关于“三国”的书很多,我只信赖这种合心的文史专家,以扎实功底写出的、不多作“外延”和“张扬”的闲谈随笔。除了陈迩冬的《闲话三分》,金性尧的《三国谈心录》(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8月版)也甚对我口味。

与《闲话》兼论历史和小说不同,《谈心》主要是讲史实。但两者的共通点很多:作者都对诗词等古典文化深有研究(我早年读陈迩冬等选注的《东坡小品》,便留下了好印象。至于金性尧,脍炙人口的文史著述就更多了);都注重考辨史料而能谈出趣味;都从细微处写出时代与人性的风云;都在闲闲散淡中自出识见。两本书又都写了不少共同的题目,对照着看很有意思。

比如关于蔡邕与董卓事,两人有一致的见解(蔡邕怀知遇之感),而金性尧排比的史料更多一些(全面梳理、引用关键史料和古今论说,是金性尧的长处)。还比如他们都认为,孙策、刘备几乎如出一辙的临终托孤语(按孙策对张昭说:“若仲谋不任事者,君便自取之。”二十多年后,刘备也跟诸葛亮说类似的话,很可能是“抄袭”得来,更可见孙策的天才),绝非真要将基业让给重臣,只是权术,“把话的分量说得特别重”,“从而使人效忠至死,绝无二心”(金语);“对其最信任的人也就是最疑忌的人”,“把话当面说透”,虽然难测其主观意图,但客观效果非常明显(陈语)。而在具体分析上,金性尧举出孙权本人的能力等事实,证据更充分;陈迩冬则对比了魏主曹叡向司马懿的托孤,“没有孙策、刘备那种爽利透底的话,而是一味求人哀怜的嘱托”,“所托非其人,所言止半截,失人又失言”,果然断送了曹氏政权——这就从侧面证明了孙、刘的成功。再比如,两人都写到杨修、崔琰死于曹操手,于前者,金性尧谈得更有历史的洞见:曹操对杨修先用后杀,是不同时期、不同形势下的需要,“同一人主,而对人才的任用和毁弃,还要由历史的过程来做主,有些人才就成为悲剧的主角了”。于后者,则是陈迩冬写出了更深的悲哀:当初曹操用得着崔琰时(假扮自己骗匈奴使者),是看中他相貌堂堂;后来要他死,却又拿他的容仪做罪状来说事。——这样的同题各解,如同场竞马,分花拂柳,最是美妙,也可互补而增益。

若单论金性尧的《谈心》,像《曹操的一流文才》、《曹操的临终告白》(包括数十年后陆云看到曹操父子遗物的记述)等篇都很有功力,史实与史识俱见,历史评价与文艺鉴赏兼备。而我最喜欢的是他常能透视人情,也屡屡从人情出发去分析问题,遂时有不拘俗见的平情之论。如谈傲世慢物并因此送命的弥衡,为什么会对第三个主人的儿子写出报德效劳、不似平日作风的《鹦鹉赋》。又如曹丕纳美人甄氏,传说曹操、曹植均亦有意,曹植的名作《洛神赋》就是怀念甄氏的云云;金性尧指出此论之谬,但并没有过多批驳,而说:后人“明知附会而在掉弄词藻”,“亦可见尤物惑人之力”。这就说明了一种创作心理。此书的傅月庵“导读”,称许其“能以‘情’衡‘识’”,“平和通达”,这确是金性尧一大特点和佳处。

金性尧文章议论不多,但都大可咀嚼,或绵里藏针,或寄寓感喟——特别是剖析古人心事隐衷的时候。他在书中说过:“读一些历史,可以知道我们的祖先还有许多心事和创痛。”书中第一辑关于曹操的几篇,即取总题“曹操心事”。在谈到古代黑暗政治与烽烟乱世中那些无法把握自己命运的女子时(最后一辑“绝代美女”),感叹尤其深沉。如引王士禛记二乔姐妹的故居遗址成了彰法寺,说:“虽地以人传,然娥眉故宅已废为头陀寺院,或亦可作色空之别解。”此尚为幽微之语,写孙夫人,则直接以少有的抒情句子去发抒唏嘘了:刘备与孙权之妹那场悲剧性的政治婚姻,刘备固然对孙夫人“衷心常凛凛”,惧其图谋,但孙夫人“何尝不是栖身荆棘呢?月明星稀,大江东去,举目云天,这心境也是凄凉难堪的”(这点亦为陈迩冬所不及,他写的这段故事,就跟正史一样,隐没了孙夫人)。

两人的文字都很好,且文且白,平实而又雅致。却也同样各有千秋:金性尧更平和冲淡,陈迩冬则轻松明快。《谈心》和《闲话》中各有一段话,是他们对别人的评论,但恰可作为二书之妙的绝佳形容,抄在这里作为本文的结束:

金性尧谈到前人关于“羊陆之交”的不同见解,说:“如果有人于佳话美谈之外,提出另一种意见,而这意见又非为了哗众,对于我们喜欢杂览的人,总是愉快的事。”

陈迩冬讲《三国演义》写曹操征战中遇蔡文姬、与杨修分解蔡邕碑文意“绝妙好辞”一节,虽属虚构,但艺术上是成功的:“在率‘四十万’之众出征汉中的途中,插此闲笔,更觉得荼火军容之际,忽有佳会,读古碑拓本,赏隐语瘦辞,片刻之谈,娓娓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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