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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彧与曹操的恩怨情仇

荀彧是曹操陈留起兵之后,进入曹营中的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名士。在此之前,荀彧因避乱率宗族北上,来到冀州,是冲着自己的老乡韩馥而来,为的就是有一个依靠。却不想韩馥把冀州“让给”了袁绍,自己也客死他乡。虽然袁绍待荀彧以上宾之礼,但荀彧却预测袁绍成不了大事,而认为新掌东郡的曹操有雄略,便舍绍从操。我们前面说过,在曹操起兵之初,势单力孤,也基本上是要“仰人资给”度日,时人选择曹操确实是需要有几分勇气的。不过,但凡认识曹操的人,都认为他很了不起,袁绍的密友何颙就曾断言:“汉家将亡,安天下者必此人也。”(《后汉书》卷六七《党锢列传·何颙》)李膺的儿子李瓒在临死之前,告诉他的孩子们说:“时将乱矣,天下英雄无过曹操。张孟卓(张邈字孟卓)与吾善,袁本初汝外亲,虽尔勿依,必归曹操。”(《后汉书》卷六七《党锢列传·李膺》)而曹操“英雄”的称号,还是那位赫赫有名的“月旦评”主人许劭授予的,他给曹操下的评语是:“君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后汉书》卷六八《许劭传》)荀彧是一个有智谋的人,生逢乱世,能选择曹操自然不足为奇。况且,当时正值曹操与袁绍全面合作的“蜜月期”,袁绍对荀彧的改投门庭不会深究。

此外,荀彧舍绍从曹似乎还有一个考虑,那就是荀彧与曹操都与宦官有染。曹操的父亲是桓帝朝大宦官曹腾的养子,是“赘阉遗丑”。荀彧则娶了宦官唐衡的女儿。虽然颍川荀氏家族驰名士林,但是袁绍那里名士实在太多,彼此又相互倾轧,不知道哪一天就会把荀彧的家事拿出来数落一番,说些刻薄的话,让荀彧颜面尽失,反倒不如跟着曹操,惺惺惜惺惺。

荀彧的到来,让曹操喜出望外,把他视作自己的“子房”。而荀彧也确实没有辜负曹操对自己的期望。在建安八年(203),曹操在请封荀彧为侯的上表中就讲:“天下之定,彧之功也。”在荀彧认为自己没有野战之功请辞,并以汉尚书令的权力“扣留”曹操的上表不予上传,曹操进而把荀彧的功劳做了详尽的阐释:“与君共事已来,立朝廷,君之相为匡弼,君之相为举人,君之相为建计,君之相为密谋,亦以多矣。”(《三国志》卷一〇《荀彧传》注引《彧别传》)而荀彧的举荐人才,献计献策,在后世人眼中并不是为了汉室的复兴,而是为了曹操能够得天下,袁宏在《后汉纪》中就说:“刘氏之失天下,荀生为之也。”

就是这么一个为曹操事业竭尽全力,又为曹操所倚重的智囊,居然在建安十七年(212),在他迈入知天命的那一年,谜一般得死在南方前线。史书中的记载有三种说法:

1、《三国志》卷一〇《荀彧传》:“太祖军至濡须,彧疾留寿春,以忧薨,时年五十。谥曰敬候。”

2、同上注引《魏氏春秋》:“太祖馈彧食,发之乃空器也,于是饮药而卒。”

3、同上注引《献帝春秋》:“彧卒于寿春,寿春亡者告孙权,言太祖使彧杀伏后,彧不从,故自杀。”

袁宏《后汉纪》讲“彧以忧死”。范晔《后汉书》和司马光撰《资治通鉴》都采用了《魏氏春秋》的说法。大家基本认定荀彧的死因与曹操建国有关。

建安十七年,董昭就曹操进爵魏公、九锡备物进行了一次秘密地“民意”调查。荀彧也是被调查的对象之一。但是,荀彧却认为这万万不可,说:“曹公本兴义兵,以匡振汉朝,虽勋庸崇著,犹秉忠贞之节。君子爱人以德,不宜如此。”(《后汉书》卷七〇《荀彧传》)曹操知道后,便动了杀机。

而《献帝春秋》所讲述的“寿春亡者”的话,又把曹操与荀彧的不合提前了。

建安五年曹操杀董承等人后,献帝伏皇后给她的父亲伏完写了封信,信中说:“司空杀董承,帝方为报怨。”伏完把皇后的信给荀彧看了,荀彧没有把此事告诉曹操。但是,信最后还是落到了曹操手中。荀彧害怕了,便找借口去了趟邺城,从这一点看,曹操知道荀彧隐情不报,至少应该是在建安九年以后。荀彧见到曹操,建议曹操把女儿嫁给天子。曹操说,天子已经有了伏后,这件事不便操作。况且,自己已经位居高位,不需要依靠女宠来得到富贵。荀彧就着伏后的话题,扯到了那封信,认为可以废后。于是,曹、荀二人就来了一次戏剧性的表演:

曹操说:“卿昔何不道之?”

荀彧装糊涂,说:“昔已尝为公言也。”

曹操说:“此岂小事而吾忘之!”

荀彧马上又换了个说法:“诚未语公邪!昔公在官渡与袁绍相持,恐增内顾之念,故不言尔。”

曹操紧逼了一句:“官渡事后何以不言?”

荀彧无言以对。

曹操便恨上了这个不讲实话的荀彧。

为《三国志》作注的南朝宋人裴松之则认为《献帝春秋》的说法是“鄙俚”之辞,不足采信。当然,这里是有值得怀疑的地方,伏完何以会把皇后的信给荀彧看?伏氏久为贵戚之家,在政治上并不低能,伏完就是看到了曹操大权独揽,便把印绶交了出去,以示退出政界,不再过问世事。难道他会不知道荀彧是曹操最为亲密的伙伴,是曹操安置在朝廷中的耳目?如果此事确系发生过,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荀彧会“背叛”曹操,这样才能被伏完引为同类。

可是,荀彧“背叛”曹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这不仅在于上述荀彧有选择的依附曹操,荀彧对于曹操事业尽心竭力,还在于:

1、荀氏家族与曹家已是水乳交融。荀彧本人在曹氏政权中的地位,是有目共睹,无需赘言。荀彧的兄弟子侄大都在曹操手下供职,有的已经成为曹操的左膀右臂,像荀彧的四兄荀谌,以监军校尉,都督河北事;荀彧的侄子荀攸,是曹操最为器重的谋主,二荀在曹操的心目中的地位,几乎无人可以取代,曹操就曾明言:“中正密谋,抚宁内外,文若(荀彧字文若)是也。公达(荀攸字公达)其次也。”在曹丕为魏太子的时候,曹操对他说:“荀公达,人之师表也,汝当尽礼敬之。”此外,荀家和曹家还缔结了秦晋之好,曹操的女儿嫁给了荀彧的长子荀恽。荀曹有如此关系,荀彧即便想“背叛”,也要仔细掂量掂量:由于他个人的行为,会给家族带来怎样的灾难?建安十三年,曹操把孔融收监入狱,孔融希望一人做事一人担,不要牵连自己的家人。他的儿子却对他说:“大人岂见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世说新语·言语》)前事不远,后事之师。荀彧不敢“背叛”。

2、荀彧是“奉天子”的忠实拥护者。在前面我们讲过在建安元年,曹操手下对于“奉天子”表示不理解的时候,是荀彧的一番话,坚定了曹操的决心。荀彧在当时的表述中,是引用了历史上两个“奉天子”的著名人物——晋文公和汉高祖来比附曹操,此二人并非人臣。建安十七年董昭向荀彧征询曹操进爵魏公时,也提到了几个历史人物:周旦、吕望和田单。这三人都是功臣,而且还是忠臣。两相比较,认为曹操进爵为公不妥的荀彧,在建安元年就在鼓动曹操得天下,做天子;热心于曹操进爵为公的董昭,却是希望曹操得到一个藩国,做他的汉室忠臣。这样一来,荀彧在回应董昭咨询时所讲的“曹公本兴义兵,以匡振汉朝”,不就是符合董昭的思路吗?董昭的建议可以得到曹操的赏识,荀彧又何错之有?并且,在典章制度和经学造诣上,恐怕不是董昭的优长所在。

就董昭所策划的曹操进爵为公一事,具体内容当体现在潘勖所写的册文中。但是,在那里,公爵并没有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我们知道,曹操得到的第一个爵位是费城亭侯,是袭封,那是杨奉对曹操“真心”联合给与的回报。后来曹操被封为武平侯,这是个县侯,封国在豫州的陈国,是曹操由兖州进入豫州的第一站。再后来,食邑又增加了三个县,加上武平,是四县,户三万。多是多了些,但没有什么违背汉制的地方。然而,此次进爵国公,却不一样了。在东汉的爵制中,虽然曾经一度设有公爵,可那也是王室内部的授爵,并没有扩展到异姓,而且昙花一现。异姓得到公爵,只是在王莽专权的时候,王莽被赐号安汉公。至于这个安汉公算不算一个爵位,还有疑问。王莽自己曾经在上书中说:“臣莽伏自惟,爵为新都侯,号为安汉公。”(《汉书》卷九九上《王莽传》)那么,这个安汉公只是一个荣誉称号了。可是,在王莽嫁女的过程中,有人就认为天子要娶王莽女,但是“安汉公国未称古制”。有司便就奏请给王莽增封土地,使安汉公国满百里。这样看来,安汉公又是爵位了。从奏请的内容看,有司显然是依照周制来行事的,但于汉制无依。直到王莽代汉立新后,在其新政中才使得古制代替了汉制,“州从《禹贡》为九,爵从周氏有五”(《汉书》卷九九中《王莽传》),九州的恢复与封建五等似乎是孪生的兄弟,二者互不分离。

在曹操进爵国公的设计上,董昭难道是在刻意模仿王莽新政?早在曹操占领冀州后,就有人劝他“复古置九州”,到曹操进爵魏公前夕,九州就恢复了;至于封建五等,即周制中的公侯伯子男五等爵,董昭也想到了,并且建议曹操恢复它。从曹操为魏公这一点上看,五等爵是恢复了。但是,要恢复古制,那就势必要废除东汉的王、侯二等爵,然而在建安十七年,献帝封四子为王,在曹操为魏公后,刘氏诸王依旧存在,王、公二爵并立,五等爵又没有恢复。魏公国还要依照“汉初诸侯王之制”来建设。并且,为避免王、公二爵并立造成的高低分歧,建安十九年天子再次做出制度上的解释:“魏公位在诸侯王上。”(《三国志》卷一《武帝纪》)可见,前一年关于公爵的设立,设计者并没有考虑成熟便急于出台了。还让天下人都知道曹操要做王莽的学生,要代汉自立。

而同样是在恢复古九州问题上,荀彧则表现得很慎重,认为不应操之过急,随即为曹操拟定了下一步的战略规划:“引兵先定河北,然后修复旧京,南临荆州,责贡之不入,则天下咸知公意。人人自安。天下大定,乃议古制,此社稷长久之利也。”(《三国志》卷一〇《荀彧传》)荀彧想必已经意识到在天下形势还不明朗的时候,做出制度上的更化,会意味着什么?那时,曹操也没有执意而为,把九州的事暂且放在了一边,依照荀彧的规划,为平定天下,开始了他先北后南的征战。

当董昭又提出进爵的事情时,“天下大定”了吗?荀彧势必要再次思考一下。自建安十三年曹操折戟赤壁,曹、孙、刘三家对峙的局面很难在短时间内被打破,既然外部存在着难以控制的异己势力,就不能说天下大定,进爵的事情理应从长计议。

荀彧不敢,也不会“背叛”曹操。而对汉天子生出同情之心,却有可能。作为汉侍中守尚书令,他和天子接触的机会多。《后汉书》卷六二《荀悦传》中还记载了这么一件事:“献帝颇好文学,悦与彧及少府孔融侍讲禁中,旦夕谈论。”时间久了,荀彧会发现身边的献帝是一个聪慧的人,但却生不逢时,未免让人怜惜。而在荀彧死后,献帝“哀惜之,祖日为之废燕乐”(《后汉书》卷七〇《荀彧传》)。可见,献帝与荀彧的君臣感情不同一般。但是,对天子的同情,并不等于荀彧会因此而杀身取义,会为这名存实亡的汉家“殉葬”。审时度势,是一个智谋之士最起码的素质,司马光就说:“然则荀彧舍魏武将谁事哉!”(《资治通鉴》卷六六《汉纪五十八》)更何况,颍川之士的“冷静”是人所共知。孔融曾经和陈群就汝南、颍川士人的差别进行过辩论,孔融认为颍川士不如汝南士有八点,其中在大是大非面前,“颍川士虽疾恶,未有能破家为国者也”,“颍川士虽慕忠谠,未有能投命直言者也”(《艺文类聚》卷二二)。作为颍川士的代表,荀彧也会止步于对天子的同情。

但是,建安十七年的曹操,已非起兵之初的曹操,也不是当年在恢复九州问题上能够听进去建议的曹操。快六十岁的人了,“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操《短歌行》),接连用兵,却始终只能望江兴叹。再不建国,让属下有所归依,到头来,恐怕真是要替他人做嫁衣裳了。这次,曹操要对荀彧的慎重说“不”。但是,荀彧位居台阁,曹操要做魏公,需走一个堂而皇之的程序,荀彧的工作做不通,册文就下达不了。索性把荀彧调出朝廷,免去了他守尚书令的职务,让听话的华歆接管汉尚书台,为进爵建国的事情做前期的准备。劳军前线的荀彧又可以和过去那样,跟随在自己的左右了。但要除掉自己的这位伙伴,曹操未必敢下手。为什么?

杀荀彧,那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情。环视曹营上下、地方大员,有几人不是经过荀彧的推荐才得以有今天之势。史称:“海内英俊咸宗焉。”(《三国志》卷一〇《荀彧传》注引《彧别传》)而且,荀氏与当时权要多为姻亲之家,像荀氏与钟氏联姻,荀彧的女儿嫁给陈群为妻等。杀荀彧,势必会引起强烈的政治地震,这对于即将到来的进爵国公盛典有害无益。而且,杀荀彧也无必要。不过,必要的警告还是要有的,荀彧应该做一个“望风承旨”的顺臣。

也许曹操的警告比较别致,譬如说送给荀彧一个空食盒。在打哑谜上,曹操是专家。《世说新语·捷悟》中记载了两则故事,是讲曹操和杨修之间的智力游戏。一则故事是说,营建丞相府府门的时候,曹操去视察,让人在门上写了个“活”字,就离开了。大家不解其意,丞相主簿杨修却人重建府门,是因为门中活,是一个“阔”字,曹操嫌府门太大,那还不重建;一则故事是说,有人送给曹操一杯奶酪,曹操尝了一点,就在盖上写了个“合”字,大家不解其意,杨修就拿过来吃起来,说:“曹公让我们大家一人一口,你们还犹豫什么?”

荀彧的智力水准不比杨修低,政治阅历更高过杨修无疑。曹操打个哑谜,荀彧会有更深一层的认识。加之,自己已经患病在身,病人此时需要的是安慰,而不是绞尽脑汁得去解开什么谜底。荀彧临终前很从容,焚毁了自己的所有文字,为什么这么做?曹操有一种嗜好,就是愿意看到别人的隐私。荀彧的文字变成了灰烬,亲朋也就安全了。看来,结束生命是荀彧慎重考虑后的选择。也许是在当时形势下,曹操需要看到的一个结果。而他死后,谥曰敬候,虽是美谥,却非曹操建国后的追谥,这似乎又是一个没有附着政治偏向性的谥号,勤于政务,的确是荀彧生前的写照,于曹、于汉都是无可挑剔的。

曹植曾经在荀彧死后,写过一篇《荀侯诔》,就传世的几句诔文而言,只是在泛泛描述朝野内外的悲痛之情,没有涉及什么隐情;潘勖所撰写的碑文中,也只有对荀彧人格品性的赞美。或许在当时人眼中,荀彧的死只是一个意外,但却是善终。记录了荀彧之死的史书,编撰者都是晋人,晋夺了魏的天下,晋为什么要这样做?除了上天符命之外,论证一下魏从一开始就有内部的异己势力存在,像荀彧这样的重量级人物,不是很有说服力吗?当然,这仅是我们的一种揣测。而上引《魏氏春秋》中却有这么一句话:“咸熙二年,赠彧太尉。”又让荀彧死后,悬疑再起。

我们知道,咸熙二年(265)是一个特殊的年份,魏晋禅代即发生在这一年年底。荀彧却在这一年有了魏臣的名分,令人匪夷所思。在曹魏正始四年(243)曾经选择了前朝二十位功臣陪祀曹操庙庭,正始五年(244)又增列荀攸陪祀。荀彧则没有享受到此份殊荣。裴松之认为:“魏氏配飨不及荀彧,盖以其末年异议,又位非魏臣故也。”(《三国志》卷四《三少帝纪》)在正始年间,曹氏与司马氏的争斗渐趋白热化,这时尊崇建安老臣,让司马懿回忆一下过去的甘苦,给司马懿树立起忠义的榜样,免生异心。但就荀攸增补一事看,当时在选择陪祀旧臣的时候,应存在争执。荀彧死后,荀氏家族并没有受到冲击,人丁兴旺,是曹魏的名门望族。家族中的政治倾向却各有不同,像荀彧的六子荀顗是在司马懿的呵护下进入政界,是铁杆的司马氏一党。而荀顗的从子荀勖却是曹爽的故吏,对于曹氏是忠心耿耿。故而,是否选入荀氏家族成员陪祀曹操,确有不同寻常的意义。

曹魏嘉平三年(251)六月,司马懿死后,也进了太祖庙庭,成了陪祀一员,有司为了抬高司马懿的地位,奏请陪祀者以官职大小排序,司马懿是太傅,“功高爵尊,最在上”(《三国志》卷四《三少帝纪》)。看来司马师还是要把自己的父亲打扮成曹魏的忠臣,在日后的禅代路上,先立起一个功德牌坊。荀彧在咸熙二年成为魏臣,不知是否为荀顗的授意?还是司马炎有意所为?新朝之君是魏忠臣之后,新朝之臣也应如是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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