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一桩堪称人类文明史的盛事,便是西方文化的大量输入。随着隆庆开关后,中国大门正式向航海时代的世界敞开,以传教士为主体的大批西方学者纷至沓来,虽说传教很失败,但意外收获极成功:新鲜机巧的西洋物件大受欢迎,从望远镜地球仪这样的科普产品,到钢琴萨克斯管这类娱乐玩具,在明朝消费阶层里广泛流行。西方的数学物理化学等科研成果,更大规模的涌入。
一:大人物左宗棠的悲愤
新鲜的西方文明,仿佛大洋彼岸的季风,就这样一波波热情的吹来。而对这滚滚浪潮,绝大多数的明朝知识分子,情绪普遍稳定,态度更积极兴奋。虽然后人说起“放眼看世界第一人”,常首推清代林则徐,但要论看世界的境界高度,明末的士大夫,随便拉几个出来,也要甩林则徐几条街。这些热情且睿智的明朝科学家,像武侠世界里吸纳别家门派真气的高手,“炼功”的新成果极喜人:《崇祯历书》的精确水准远超前代。天文望远镜“窥远镜”堪称十七世纪世界最尖端产品。改装欧洲装备的明朝军火,杀伤力强大到恐怖。龙尾车等西方农业器械,也被创造出各类升级版,到民国年间还广为使用。
更有从《几何原本》到《泰西水法》,一批亚欧合璧的科学巨著,内容出名的丰富生动。晚明科技文化,在西方新思想的催动下,繁衍出一派郁郁葱葱的风景。但这样的生机勃勃,随着清军入关,终变成了悲情的昙花一现。各种科学著作成果,以“异域邪说,蛊惑人心”的名义,长期遭到禁毁。好些明末时流传如家常便饭的科技,到了清朝退化到神秘:比如明朝战场上常见的开花炮弹,在清代销声匿迹,连放眼看世界的林则徐都一头雾水,不知这好玩意咋造。直到左宗棠西征,在陕西凤翔看到了明代开花炮弹的遗物,这才搞懂几百年前,明朝人不但早引进这技术,还完美融会贯通了。
这拨云见日的场面,也令左宗棠十分心塞,在《左文襄公全集》里悲愤高呼:西方科技传进中国几百年,结果后人竟全忘光了,难怪欧洲小国靠几条船就能踩在咱头上。这番痛苦呼号,也成为洋务运动时代著名的宣言,一百多年来,十分振聋发聩。但心塞的左宗棠,假若再知道另一个真相,不知是否会被刺激到心碎:欧洲人能骑在咱头上,不止因为自清代以来国人一直败家,更因为人家一直积极向中国学习。那场自明末起的东西方交流风潮,西方人带来的新东西多,从明朝学走的文化,却是加倍更多。尤其是让近代国人自卑不已的科学。那些极度崇尚西方科技的仁人志士们,好多都极难想象,真正造就西方科技文明在近代质的飞跃的,也许正是咱明朝的老祖宗们。
只是那些曾被欧洲人热情追捧,甚至深度改写欧洲史的中国科技文明,多半都是被清朝人自己忘光的。
二:国人谁知“中国热”
说起明末那场东西交流风潮,近代国人常称为“西学东渐”。这个新名词是从日本传入,而后广泛应用命名历史上的东西方交流事件。在那个中国已落后挨打很久,丧权辱国成习惯的年代里,这个新鲜词语,写照了当时东方“进步青年”们,对西方文化极度仰慕崇敬的心态。但在西方自己的历史记录中,这场发端于明末的交流热潮,却还有一个高大上的名号:中国热。如果说明末西方人带到东方的新文化,仿佛阵阵清新季风。那么大明王朝回馈给整个欧洲的,却是持续火热的风暴:随着东方商品的持续输入,外加各类传教士介绍中国的书籍,在整个西方世界的热销。剧烈的中国风从此登上欧罗巴大陆,全欧洲近乎癫狂的卷入其中。
倘若穿越到十七世纪至十八世纪的欧洲,想找点中国元素,从宫廷到民间,都几乎是司空见惯的场景:宫廷宴会上最亮眼的,是王侯贵族身上华美的汉服。巴黎城里最拉动票房演出的名剧,是丰姿蹁跹的中国皮影戏。豪华干道上络绎不绝的,有装饰精美的中国轿子。那些上流交际场合里,达官贵人们最撑场面扮风雅的随身小物件,自然是中国扇子。而富家少爷小姐花前月下的浪漫场所,则是中国风情的凉亭。至于精美绝伦的中国瓷器,更是从普通家庭到王族宫廷,享尽千家万户热捧欢迎。
贵为国王的法国路易十四,更堪称其中的脑残死忠,平时上班办公,必穿中国汉服,王后也深受影响,大爱中国丝绸面料的鞋子,业余爱养中国金鱼。两口子爱到深切,还干脆闹出把大动静:在著名的凡尔赛宫里,新建了一所中国宫。整体建造完全中式特色,宫里的砖砖瓦瓦,也全是厚重中国风:柱子上的瓷砖上,满是中国图案,能放东西的地方,全摆满了高档中国瓷器,还有精美中国丝绸织成的纱帐。放眼望去,扑面而来的洋土豪中国混搭风。
国王如此敢糟,大家也有样学样。英国女王就不甘落后。照着作家笛福(写鲁滨逊的那位)的形容,女王不但最爱中式汉服,而且每当重大典礼活动,相关的房间更必须以中式风情来装饰。且比起路易十四的混搭来,英国女王却是个精细人,房屋的中国风情装饰,一板一眼都必须考究,细化到窗帘屏风甚至桌椅家具,都必须完全中国式。她的足迹到哪里,哪里就打扮成中国。
国王们的带头下,贵族们的热情也高涨。当时欧洲上流社会贵族妇女闲聊,主要就攀比自家的中国珍品,连带着中国货的价格,也连年水涨船高:当时欧洲纺织画师的必修课,便是学中国图案,只要绘制得像,山寨版的丝绸货都能卖高价。瓷器更了不得,在西班牙这类军事国家,通常都是打赏有功士兵的珍品。而在奴隶贸易发达的英国利物浦,中国瓷器更炒到天价。没事抱件青花瓷到奴隶市场走两步,换十七八条黑大汉回来不成问题。
而且需要注意的是,上面这些情景,绝不是当时欧洲某一季或某几年的特殊风尚,而是绵延近二百年的火爆现象。从衣食住行到吃喝玩乐,从王公贵族到平民百姓,欧洲大地满是最炫的中国风。风靡欧洲两个世纪的中国热,在明亡清兴的年月,正是热得发烫。而比起看似轻飘飘的流行风尚,中国文化对欧洲的震撼与改造,却更强力到震撼。这其中知名度相对高的,便是来自大明的人文科学。这算是洋牧师们在中国传教的最大意外收获:本来只为了获得中国人好感,勉强捧起四书五经看俩眼,以方便传教事业发展。
孰料中国儒家文化的吸引力实在太强大,以至于这帮认不得几个中国字的传教士,竟都拿得起放不下,深深的陶醉于其中。不但废寝忘食的学习,更前仆后继的翻译:利玛窦将中国的《四书》译成了拉丁文,金尼阁将中国的《五经》也随后翻译完成,随后这股翻译热潮,更从中国本土传到了欧洲,大批传教士们呕心沥血,把中国儒家学说典籍,精心介绍给欧洲。
而这件事的后果,更像给整个欧洲大陆,投下一颗颗重磅炸弹,但凡有头脑的学者,都给震得发晕,其后史不绝书的,就是从十七世纪至启蒙运动年代,欧洲的哲学家思想家们,对中国文化毫不吝惜的赞美。照着启蒙运动领袖伏尔泰的话说,中国文化,便是一个“新的精神和物质的世界”。
正是以这个新世界为平台,欧洲人越发深切体会到了儒家文化的厚重积累。照着十七世纪德国哲学家莱布尼兹的断言,儒家思想“远在希腊人的哲学很久很久以前”。而其中完善的思想体系和积极进取的精神,更是“竟使我们觉醒了”。儒家圣人孔子,也在大洋彼岸得到了极高的尊崇,以狄德罗的赞美说“使世人获得对神最纯真的认识”。霍尔巴哈得到的结论更激奋:全欧洲的政府,都要以儒家思想立国的中国政府为模范。在对儒家思想的震撼认识与猛醒后,一代代西方思想家幡然振作,把各类典籍如饥似渴的解读。清新的儒家思想,更成了西方启蒙运动的最强力助推。如伏尔泰等领袖人物更对此推崇不已。风云激荡的法国大革命里,更有这场思想革命的闪光印记:1789年《人权和公民宣言》中的核心法律,正是孔子的名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三:来自大明的高科技
比起儒家思想对欧洲思想家的火热碰撞,中国自然科学的传入,知名度不算高,影响却同样持久绵长。
中国自然科学改写欧洲历史这事,在中世纪早期就发生过一次,即有名的三大发明西传。火药指南针印刷术三大科技,伴随着蒙古西征的脚步登陆欧洲,然后深度改变了全欧洲的社会形态。之后的骑士阶层瓦解,文艺复兴运动红红火火,大航海时代蓬勃展开。全是这三大科技带来的连锁反应。照着“英国现代实验科学真正始祖”弗兰西斯.培根的话说:历史上没有任何帝国,宗教或显赫人物能比这三大发明对人类的事物有更大的影响力。
而在培根的身后,一件同样有着大影响力的事情紧跟着发生了:晚明科技持续传入欧洲。如果说三大发明的登陆,带来的是天翻地覆的巨变。那么这一次明朝各类科技的到来,效果却是潜移默化的改变。与四书五经的引进翻译一样,这次扮演介绍人角色的,依然还是传教士们。虽然这群人动机不同,水平眼光也有差异,但必须承认的一个优点,便是实在。特别是造访中国后,逐渐发现了一个事实:三大发明的源头就在这里。因而也奋笔疾书,写了不少论证此真相的资料笔记。比如门多萨的《大中华帝国史》里,有整一章的篇幅,来论证并赞美中国发明印刷术。就态度来说,真比后来的韩国人靠谱。
而与正本清源同时进行的,便是对明朝先进科学技术,几乎不遗余力的介绍。首先让欧洲人开眼的,便是大明的传统优势领域:农业生产。西方传教士们对明朝农业极其称道的,除了辛勤的农民与广袤的天地,便是高精尖的农业科技了。很多传教士的日记里,都清晰记录了当时中国东南沿海发达的灌溉体系。
利玛窦的日记里更清楚确认,当时中国南部大多数省份,已经普遍推广了三季稻。以至于中国的大米亩产“远比欧洲富裕得多”。中国农民的精耕技术,也令欧洲人惊叹。就连曾在中国因为走私坐牢的海盗佩雷拉,都感慨回忆过中国农民精耕技术的细腻成熟。
比起稻种与技术,中国本土的农业设备,好些也更令欧洲眼馋。西班牙人拉达,曾不惜笔墨的形容过福建的水车,说这类水车比欧洲大得多,运转能力也强得多,就连山坡丘陵上的荒地都能浇灌得到。同时又介绍了一种大功率农具扬谷扇车。这种可借助风力脱谷壳的设备,使用极其便捷。
类似的介绍书籍流传欧洲,引发了好多客户兴趣。明末清初的时候,就有荷兰船员倒卖中国大型农具,转手就有暴利。而到了清朝年间,在中国的外国传教士们,也经常做这种倒卖生意。彼时在欧洲最受欢迎的设备,正是上面说到的扬谷扇车,这种新农具的普及,结束了欧洲农民之前只能人力扬谷的苦累生活。这类明朝农业技术,也引发了中国热时代,欧洲知识界对中国农业的兴趣。特别是入清以后,每逢有重要外交活动时,欧洲人都格外精心策划,处心积虑搜集中国在种植与开垦方面的技术情报。但在鸦片战争前,由于清政府监管力度极大,这类学习工作,通常收获极小。
但是一本中国农业科学奇书的降临,却令欧洲人得偿所愿,收获得盆满钵满——农政全书。这部由明代科学家徐光启主笔的巨著。却在清朝建国后的相当长时间里遭到禁毁,直到乾隆年间才得以完全见天日。而作者徐光启生前更万万想不到的是,这部凝结了他一生心血的巨作,竟在欧洲格外受欢迎。
在集结了明末多名传教士回忆文字的十八世纪欧洲畅销书《中华帝国全志》里,便有整一章的《农政全书》法文选译。这段《农政全书》里讲述养蚕技术的篇章,一下颠覆了欧洲人的蚕桑养殖理念,并很快被纷纷转载。俄罗斯叶卡捷琳娜沙皇时代,《中华帝国全志》得以转译成俄文版,但沙皇俄国只允许其转译书中的前两章,相反其中的《农政全书》部分不但全数翻译,更重新配有清晰插图。
在以后的百年岁月里,这部五十万字的巨著,便由各色传教士们艰难的引进转译,并于1849年完全翻译成英文。书中陆续亮相的中国农业技术,不断催生着欧洲本土产业的进步。这本书在欧洲,也逐渐有了一个公认的称呼:农业百科全书。而同样获得欧洲认同的,便是一门今天依然被国人反复苛责刁难的学科:中医。欧洲人开始大规模介绍中医,是从明朝中期开始。早在嘉靖年间的时候,一些欧洲传教士,就记录了中国人用黄连治疗病症的情况,甚至说明了茶叶的清热疗效。后来中国茶叶火爆欧洲,正是从这类“广告”开始。
特别有趣的是,当西班牙拉达使团出使中国时,还机缘巧合得到了明代著名的针灸著作《徐氏针灸》。可是西班牙人知识水平太匮乏,哪怕脑洞大开,也终究没看懂这书讲的啥。以至于门多萨在以这次出使为蓝本,撰写《大中华帝国志》时,说到中国的医学,依旧一头雾水,只能草草介绍几种草药了事。
一直到精通汉学的利玛窦出手,欧洲人才算开始明白中医。利玛窦不但详细介绍了中医的治疗方式,更细致讲述了中医考核医生和传授医术的方法。在他的影响下,越来越多的西方人对这学科发生了兴趣。法国人哈尔文于南明永历年间,正式翻译成功了《中医秘典》,并在巴黎出版,很快火爆一时。这是全世界第一本介绍中医的欧洲读物。
自此以后,越来越多的中医典籍,相继译出了外文版本。一开始还是明代同期的医书,后来许多中医先贤名家的典籍,也陆续介绍到了欧洲。其中最有名的,便是晋朝王叔和的《脉经》,甚至还引发了版权纠纷:此书本来由波兰人卜勒格翻译,却被荷兰医生可来耶剽窃,不但以个人名义明目张胆的出版,还配了新式插图。但这种无耻做法,倒也带来一个积极后果:中医的经脉学在欧洲迅速流传。
而随着大批中医典籍的翻译,中医的治疗方法,也在欧洲名气越发大:连道家的养生技法,也在欧洲流传起来,并被称为“CONG-FOU)。“功夫”一词,便是从此开始。同时流传欧洲的,还有中医的种痘防治天花法。英国驻土耳其大使馆首先采取了此法,后来在全欧洲推广开来。以伏尔泰的话说,这是一个“伟大的先例”。而相比于这一时期,中国在天文数学等领域的落后,以及对于西方先进科学曾经全方位的学习。中国的另一个领域的先进技术,却更强烈的影响了西方社会:手工业。
首先一直被赞美的,便是外国人眼中的明朝产业工人们。以传教士科鲁兹的话说:明代中国南方城市的工匠们,技术特别精湛,到了巧夺天工的地步。纺织工人的技术,最令当时传教士们称道:中国丝绸的精致与细密,是当时欧洲丝绸难以做到的。而十八世纪法国经济的起飞,也因为一样与中国丝绸有关的本事:强大的山寨能力,擅长学习的法国丝绣,能够准确描摹中国丝绸的图案,因而出现的仿真版中国丝绸,照样可以卖个性价比高的好价钱。
而在西方人引以为豪的造船和军火制造领域,明朝带来的影响同样极大。后人常津津乐道明朝军工对西方火炮的改装,事实上欧洲对明朝火炮的学习同样执着。西班牙菲利普国王时代,欧洲来的传教士们,就曾用各种渠道,大量绘制明朝海岸火炮的图纸。以门多萨《大中国志》里的话说:这些炮比我们造的更好,更有威力。
西方人仿造学习更多的,则是明朝的造船。早在明朝正统年间,意大利人尼格罗康的游记里,就曾展示过明朝造船的独门绝技:横隔舱技术。而随着东方航路的开辟,学习明朝的造船,也成了西方殖民者的重点工作。中国先进的船体构造技术,对后来的西方造船技术影响颇多。从万历晚期起,随着西班牙菲律宾总督府的成立,不惜血本仿造中国船只,更成为一度的热潮。
在中国船流行的同时,中国特有的加帆独轮车,也成了欧洲社会的热宠。这种诞生于五世纪的交通工具,发展到明代,已进步得十分轻便迅捷。欧洲传教士经常惊叹中国农民似操纵帆船一样快速操纵小车,以门多萨的话说,这真是“一个伟大的发明”。
对这伟大的发明,欧洲人也十分追捧。从十六世纪晚期起,这种小车就传入了欧洲,并用于物资运输中。直到18世纪晚期拿破仑战争时,改装的高速风帆运输车,依然是输送军用给养的重要装备。
从万历晚期起,欧洲上流社会还流行飙车游戏:把中国风帆小车改装成高速风帆马车,并有各种赛车比赛,场景十分火爆。荷兰人开发出的“中国式杨帆马车”,最高时速可达40英里。这是汽车发明以前,欧洲陆地器械的最高时速纪录。
而在手工业著作方面,一直在西方享有盛名的,便是明代宋应星的科学宝典《天工开物》,尽管比起《农政全书》来,《天工开物》介绍到西方的时间要晚得多,内容也同样有限。直到19世纪早期,法国人儒莲才将其部分翻译。但书中所记录的明代制墨,制铜,造纸等技术,依然远高于这时期的欧洲。因为这部简装版一出,轰动效应十分大,很快被转译成英德意俄等各国文字。然而当欧洲人用火炮打开中国大门后,看到的清代手工业,却是另一出酸楚的情景。因而这部十九世纪中叶得以完整翻译的奇书,也就有了一个唏嘘的译名:中华帝国工业今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