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当年小学初中的历史课本里，说到东汉时，有个故事。
主人公，叫董宣。
他之所以能登上历史教科书，乃在他刚烈，东汉光武帝刘秀都不能奈他何，最后还得赏钱三十万。他由此得了个名号——强项令。
故事大概是这样的。
他被特征为京师洛阳令。为何是特别征举？这个，我们隔下再说，先说他在洛阳令上做了件什么大事。
湖阳公主，刘秀的姐姐，手下一仆人，杀了人，躲在公主府。此为禁地啊，地方官不敢进去搜查。但人命关天，又岂可让恶人逍遥法外？
于是只有等机会。等他们以为风头过去了，等他们的警惕性降低的时候，再一举歼之。
机会来了。
那日，公主外出，此仆坐在公主车右，以为骖乘。理论上是来保护公主的。实际上，当然是要公主保护他。
董宣侦得消息，带人等在夏门亭。公主车驾一到，“乃驻车叩马，以刀画地，大言数主之失，叱奴下车，因格杀之。”
此举出格啊。
一在，公主的车，被你拦了，还用刀在地上画线，做出有敢动者别怪我翻脸不认人的架式，公主受过这等气吗？
二在，大声数落公主的过失。无非就是不该包庇仆人之类。当街让公主难堪，公主的脸往哪搁啊？
三在，公主仆人，你直接拉下去就砍了，你还讲不讲程序啊？审都不审了吗？也不问问，他为何杀人？或许是斗殴而死呢？或许死者也有责任呢？
正是因此，公主哭哭涕涕告到了皇帝那。
刘秀大怒。看不起公主，就是看不起我啊！
来人啦，把董宣那个老家伙，给我绑了来。
其时，董宣已六十九岁了。黄土都埋到了脖子，见了皇帝，毫无惧色——因为他觉得，于理无法，他都占优，大不了，老夫以命相拼。
果然，刘秀一见，就想杀他。
他说，且慢，皇上听我一言。
列位，戏凡唱到这，剧情就要反转了——一般情况，总是这样的。
但董宣这里，却未如此。
他说，“陛下圣德中兴，而从奴杀良人，将何以理天下乎？臣不须棰，请得自杀。”
别看他先说了句好听的话，实际上，他是在指责刘秀，放纵奴仆杀好人，你以后如何治理天下？
明明是公主管人不严，关刘秀何事，怎么成了刘秀纵奴杀人啊？董宣你这是东扯葫芦西扯蔓啊。
不过，这倒是他老董家的传统。
六七百年前，晋灵公胡搞乱搞，国政大坏，他还看大臣赵盾不顺眼，数次想杀他。赵盾为保命，只得出逃——那时，换个国家，换个大王，照样可以做大官成大事——还没逃出国境呢，晋灵公就被赵盾的族弟赵穿杀了。赵盾于是返回国都秉政。史官董狐便记上一笔，赵盾弑其君。还拿到朝堂上给大家看。赵盾不高兴了，我又没杀王上，你怎么这样写啊。董狐却说，你身为正卿，逃亡未越境，返回又不讨贼，你责任未到，不是你杀的，是谁杀的？
赵盾无语了。
到了东汉，董宣又来这一套。
刘秀还没辩解呢。董宣的脑袋已撞到柱子上去了。可惜没死，血流满面。
刘秀不依不饶，让太监按下他脑袋给公主磕头谢罪，想给双方打个圆场，这事就过去了。
董宣不吃这套，手撑着地，楞是不低头。
说话，人家快七十老翁了呀，两个太监，竟然按不下？看来，男人被去了势，当了太监，力气也小了很多啊。
公主不满，讽刺刘秀说，说“文叔为白衣时，臧亡匿死，吏不敢至门。今为天子，威不能行一令乎？”
你没当皇帝时，也藏匿逃亡之人啊，官兵也不敢进你门，怎么你现在成了天子，反而没那般厉害了呢？
刘秀大笑，“天子不与白衣同”。
他已决定，放过董宣了。
三十万赏钱，董宣都分给了下属。京城豪强，从此不敢惹这个老头，并送他个外号，“卧虎”。
好了，故事讲到这，他为何能进我们的历史教材，已经很清楚了——不惧强权，秉公办案，后世缺的，就是这种人啊！
然而，我要讲的故事，并没完。
我在前面说他出格的第三点有讲，未审而杀，算得上正义吗？
且我还埋了个伏笔，说他之所以做了洛阳令，乃是“特征”。
为何？
因他当时，乃是平头百姓。直接做了洛阳令，所以特殊。
但在此之前，他是江夏太守，因为轻慢了郡都尉外戚阴史，被免了官。
如果说他不爽那些飞扬跋扈的外戚，显示出他之刚直，但他不讲程序，随意杀人，却是习惯。
他做北海相时，以当地大姓之家的公孙丹为五官掾。注意，是大姓，豪强，因此嚣张。公孙丹家建房子，巫师告诉他，你这房子里，会死人啊。公孙丹就叫他儿子在路边杀了个人，放于宅内，以应“天意”。
换了别人，说不定就不追究了，但董宣不一样，把他父子二人抓起来，偿命。
公孙丹“宗族亲党三十余人，操兵诣府，称冤叫号”，围着官府喊冤。
他们以为施加压力，董宣会扛不过。
他们想错了。董宣以公孙丹“前附王莽、虑交通海贼”之名，把这三十余人都抓起了来。
就算公孙丹有这些错，怪亲族何事？你董宣不也让他做了五官掾吗？你自己是不是也用人不察？
可跟董宣没什么道理可讲，他“使门下书佐水丘岑尽杀之”，可怜去喊冤的这些人，都成了刀下之鬼。
前面我们讲，董宣做事不讲程序，从这例子可见，何止不讲程序，简直滥杀无辜。
他上级都看不下去了，不处理他，不足以平民愤啊。
于是，他也被下了狱，判的是死罪。
好险！同日处死的有九人，快到董宣时，刘秀的诏书到了，免死，只派使者“诘宣多杀无辜”，之后，派他到其它地方做官，执行滥杀的水丘岑也放过了，还做到了司隶校尉。
列位，说了这么多，其实就一个原因，董宣不服公主强权，或许值得敬佩，但被他无辜而杀的那些人，到了阎王殿，找谁去申冤呢？不审而判，不审而杀，值得赞赏吗？《后汉书》中将之归入《酷吏列传》，可见对他的作法，古人就已很有意见了。
屏山石
历史与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