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郎去世的时候你刚二十七岁,那时候你的名字叫议,一个华丽高贵的字眼。这个字在我笔下总是变成另一个字:仪。你就该叫这个名字,当你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袍立于满堂文武之间时,你身上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族气。人们锐利的目光穿不透你,空气中的游尘也无法沾染上你的白袍。
然后我听见人们的窃窃私语:
——那是谁?
——是孙伯符将军的女婿。
——那是谁呢?
——是谁呢。
——总之不会是周郎。
高堂上的孙权那年也仍年轻。他悲痛的目光在扫过文武百官身上时,有时也会停留在你身上。然后他背过头去,不发一言。
我想在那个时候,除了他并无他人知道,你不比周郎差。
可即使他知道,也只是知道而已。
他说,周郎是一只忠心的鹰,他的爪他的都锋利到无可挑剔;而你是一把锋利的剑,闪着可怕的光芒,也许不小心,便会伤了自己。
其实我想说,你只不过是一个流水般淳厚温和的人,你那袭白袍下掩盖的不是剑气,是流水闪烁的光。可惜他不知道。
这是你和他的不同。你在韬光养晦的时候,他在弹剑作歌。他远远比你幸运,因为他遇上的是如他般爱笑爱醉爱弹剑作歌的策。他们的生命短暂,辉煌短暂,但这一切对他们来说是幸运而不是无奈。故事在最美丽的时候结束,然后不朽;而你,必须一如既往地温和而坚定地笑着,从周郎的年代,到你的年代,到最后。你要面对的,不仅是一天一天无可奈何的衰老,不仅是熟悉的人一个一个的离开,不仅是主上眼中一天多似一天的阴霾,不仅是一个国家悄无声息的衰败,你要面对的,还有更多更多别人想也无法想到的东西。我可以理解但我无法说出,当我想说的时候,我会哭。
火烧连营的时候你已经四十岁了。比起那个伐丹杨的你来说,岁月已经悄无声息地在你脸上留下了许多痕迹。当你站在东川最高的山上看底下那一片火海时,你同时也站在了你人生的颠峰。他们都说那是你的黄金时代,但我的记忆却更多地停留在那个年方二十血气方刚领一群散兵游勇在密林和阳光中行走的少年。你的青春丢失在了不为人知的角落,当人们看你的辉煌的时候他们同时也赞叹着你恰逢其主的幸运,但没有人看见你二十年的寂寞。
冲进鱼腹浦的八卦阵也许是你一辈子做的唯一一件年少轻狂的事。请原谅我仍执着地在四十岁的你身上使用“年少轻狂”这个词。那是因为,我从未在其他任何一个四十岁的人身上看见如你那样清澈的双眸,还有你那种坚定而温和的微笑。你的年华会逝去你的辉煌会过去,但你的双眸你的微笑依旧。
让我回到鱼腹浦吧。你大笑着冲进那堆乱石,那一刹我在你身上找到周郎的影子。然后横沙立土,然后江声浪涌。你在乱石堆中彷徨,你的神情让你看起来象个不知所措的孩子。是的,整整一辈子,我只在你脸上看到过这么一次不知所措的神情。从你一落地开始,你就注定拥有了与别人不同的智慧,你知道一切,连失败都知道得那样清楚。只是除了这一次。
上天是不会轻易惩罚一个人一辈子的唯一一次错误的,然后有人来到,将你领出那堆石头。你一直知道你不如诸葛亮,这一次困陷,更坚定了你的信念。我不知道是该为你的豁达开心好还是难受好,你太聪明,聪明到不去企求幸运。其实你可知道,当曹操的二十万大军的灯火将赤壁的夜照得如同白昼时,没有人想过东吴会胜,包括周郎自己。他只是想,试试罢,或许我该有那个幸运呢?
胜利属于幸运者,但维持胜利却只属于智慧者。在荆州驻守时,你的沉默你的谦逊依旧,不同的是落在你身上的是整个东吴,乃至整个中国的仰视的目光。
七年后你又一次用胜利证明了这种仰视并非浪得虚名。武昌城下,孙权的华盖遮住了属于你的阳光,也遮断了你以后的路。他向你笑着,笑容深不可测,如鱼腹浦的江面,平静如镜,却随时可以掀起无限杀机。你能看清楚他的笑但你不会有别的选择。陆逊这个名字将作为东吴最稳固的一道城墙毅然耸立。你登得太高,已经不能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