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数千年的历史,其最为普通百姓所熟知者,莫过于三国时期。这普及的贡献,说它归功于罗贯中氏的《三国演义》,应该是没有疑问的。据言清人入关前,曾将《三国演义》译成满文,当作一部兵书来读。明末督师袁崇焕之死,努尔哈赤采用的谋略,便是受了“群英会蒋干中计”的启发,不过是又做了一回周瑜而已。清初大将海兰察目不识书,而所向无敌,动合兵法,也自言得力于译本《三国演义》。
这种说法有无根据我们姑且不论,但一部历史小说常被当作史实来读,却是连读书人也难免要犯错误。崔念陵进士有五古一篇,就公然责备关公华容道上放走了曹操(袁枚《随园诗话》)。其实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华容道义释曹操”、“魏延脑后有反骨”,都是子虚乌有的虚构,在《三国志》上是找不着任何根据的。
我小时候看《三国演义》的连环画,一直相信刘备进位汉中王时,曾封关羽、张飞、赵云、马超、黄忠为“五虎大将”。后来读陈寿的《三国志》,才知道哪里什么有“五虎将”的名称。五虎将是宋元间说书艺人杜撰的,是毫无根据的捏造。而罗氏的《三国演义》便采用了这个说法。
刘备称汉中王时,的确晋升了一批功臣。拜关羽为前将军,假节钺;黄忠为后将军,赐爵关内侯;张飞为右将军,假节;马超为左将军,假节(假节者可杀犯军令者而无须请示,权力较不假节者大些)。这些将军相当于三品官,下于大将军二等。因为当时汉献帝刘协尚在,刘备只是称王,所以在体制上是不能设置大将军的,否则便是“僭越”。后来曹丕篡汉自立,刘备也随即于第二年称帝登基,其时关羽、黄忠已卒,于是进张飞为车骑将军,封西乡侯;马超为剽骑将军,封斄乡侯。
令人奇怪的是,作为武将中一流人物的赵云,虽然战功显赫,在刘备称王称帝大封功臣的时候,却并未获得任何晋升;甚至不能与关、张、马、黄同列。
也许民间的说书艺人正是看到了这种明显的不公,才愤然将赵云提升到“五虎大将”的行列。
罗贯中显然也赞同艺人们的说法,并借关羽之口,表达了他对赵云的敬重。《演义》第73回《玄德进位汉中王》说:汉中王“即差前部司马费诗为使,赍捧诰命投荆州而来。云长出郭,迎接入城。至公廨礼毕,云长问曰:‘汉中王封我何爵?’诗曰:‘五虎大将之首。’云长问:‘哪五虎将?’诗曰:‘关、张、赵、马、黄是也。’云长怒曰:‘翼德吾弟也;孟起世代名家;子龙久随吾兄,即吾弟也,位与吾相并,可也。黄忠何等人,敢与吾同列?大丈夫终不与老卒为伍!’遂不肯受印。”
话当然说得痛快,而且将赵云排位关、张之后,马、黄之前,也令人大快朵颐,击节赞赏。但赵云不被刘备封赏却是不争的事实,我们只能说赵云确实有些抑屈。
然则历史上的刘备,其为人应该不至于忽略了赵云。他看马谡,以为“言过其实,不可大用”,眼光比诸葛亮还要犀利。夺取汉中后,派谁镇守,众论以为非张飞莫属,“飞亦以心自许”。不料刘备却突然提拔魏延镇守汉中,让全军上下大吃一惊。而魏延也确实不负重托,此后一直镇守汉中,并无军事失误。
既然刘备如此明于知人,且又敢于不拘一格重用人才,则赵云的遭遇,实在让人不好理解。
据陈寿《三国志·蜀志》卷六《赵云传》,结合裴松之的注,我们了解到赵云是如下一种形象。
关于他的出身,原系常山真定县(今石家庄市北面)人,字子龙,《赵云别传》称他“身长八尺,姿颜雄伟”。故演义四十一回写“曹洪飞马下山大叫曰:‘军中战将可留姓名!’云应声曰:‘吾乃常山赵子龙也!’曹洪回报曹操,操曰:‘真虎将也!’”并非虚构。
东汉末年,群雄割据,赵云由郡人推举,带领一小队地方武装投奔公孙瓒麾下。当时袁绍称雄冀州,声望要比公孙瓒高出许多,一般人多选择依附袁绍。公孙瓒得赵云相助,喜出望外,问他为何投奔自己,赵云说:“天下汹汹,未知孰是。民有倒悬之厄,鄙州论议,从仁政。”可知赵云为谁效力,有其选择标准。
当时刘备也在公孙瓒处,两人一见如故,从此结下深交。后见公孙瓒不足以共图大事,赵云借口兄长去世返家料理丧事,与刘备“捉手而别”,约定来日当追随刘备,“终不背德”。建安四年,公孙瓒为袁绍所灭,刘备转投袁绍幕下,赵云从此追随刘备,成为刘备的“主骑”,“与先主同床眠卧”,关系十分密切。并受刘备指示,秘密招募人马,“皆称刘左将军部曲”。(后汉时,带兵将领可自行招收队伍,称为部曲)在“贤臣择主而事”这点上,赵云是颇有眼光的。
关于他的忠勇,写到刘备为曹操所追,大败于当阳长坂,“弃妻子南走”,他身抱后主阿斗,保护甘夫人脱离险境,立下汗马功劳,“迁为牙门将军”。赤壁之战后,孙权把妹妹嫁给刘备,孙夫人从东吴带来一批吏卒,纵横不法,连刘备也无法约束。于是特派赵云掌管“内事”(主持内部事务),使东吴吏卒不敢肆无忌惮。
刘备西征入川,孙权派舟船接孙夫人还吴,打算把阿斗一并带走。赵云同张飞率兵拦截长江,夺回阿斗,又一次立下大功。
关于他的战绩,写到随从先主平定江南四郡,“为偏将军,领桂阳太守”。后随诸葛亮入川,平定郡县,分兵“从外水上江阳,与亮会于成都。成都既定,以云为翊军将军”。
建安二十四年,刘备与曹操争夺汉中。黄忠欲夺取曹军粮草,遭遇埋伏,赵云率数十骑兵前往救援,冲锋陷阵,且斗且走,安全返回营寨。曹军溃而复聚,重兵压境;部将张翼欲闭门据守,赵云却下令大开营门,偃旗息鼓,严阵以待。曹军怀疑内有伏兵,反身后撤。赵云“擂鼓震天”,营中万箭齐发,“曹军惊骇,自相践踏,堕汉水中死者甚多”。刘备第二天前往赵云军中视察战况,大加赞赏,称“子龙一身都是胆也!”当日设宴作乐,军中号之为“虎威将军”。
关于他的性格,写到平定桂阳(今湖南郴县)时,桂阳太守赵范的寡嫂樊氏,“有国色”,赵范想要把她嫁给赵云。赵云谢绝说:“我们彼此同姓,卿兄即我兄,所以恕难从命。”当时有人劝他接受,赵云说:“赵范不过是被迫投降罢了,此人居心叵测,不可不防。天下美女不少,何必自找麻烦。”后来赵范果然逃走,赵云也未受任何牵连。
此前,他在博望坡与夏侯惇作战时,生擒了夏侯兰(演义三十九回说,夏侯兰被张飞一枪刺死,那是小说家的虚构)。夏侯兰是赵云的同乡,两人自小便是朋友。赵云禀告刘备,免了夏侯兰一死,又因他精通法律,举荐他担任军正(军法官)。为避免嫌疑,又不把他安排在自己身边。
赵云的处事谨慎、考虑周到,由此可见一斑。
关于他的远见卓识,裴注引赵云别传说,刘备平定益州后,很多人都建议把成都市内的住宅和城外的园地、桑田分赐给有功将士,独赵云反对。他说:“从前霍去病说过: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今国贼曹操还在,我们理应继续奋发,力求进取,待天下平定,才是我们享乐的时候。而且益州人民饱受战争创伤,也应该把田宅归还给他们,让他们安居乐业,这样才能获得他们的拥护。”
能有如此境界与眼光的将领,三国时代唯赵云一人而已。还有一件事,更可以看出他的大局观念。
建安二十四年,孙权袭取荆州,关羽兵败身亡。刘备愤怒之下,丧失理智,决心倾其国力,讨伐东吴。赵云苦谏说:“国贼是曹操,不是孙权。如果先消灭了曹魏,则东吴自然降服。曹操虽然已死,其子曹丕却篡汉自立。我们应当趁他立足未稳,早日夺取关中,占据黄河、渭水上流,来讨伐凶顽的敌人。这样一来,关东义士一定会裹粮策马,以迎王师。不应置曹魏不顾,先与东吴交战。兵势一开,不能很快结束,局面将很难预测。”
这一番分析,真是高瞻远瞩。可惜刘备不听,卒至兵败猇亭,使蜀国精锐之师大半葬送,数十年间苦心经营的基业毁于一旦。
关于赵云同刘备的关系,除前面所说“结下深交”“同床眠卧”之外,裴注引赵云别传还有两个细节值得关注。刘备在公孙瓒处见到赵云时,“每接纳云,云得深自结托”。显见刘备考虑到将来成就霸业的需要,对赵云是积极主动拉拢,其情形类似后来三顾茅庐邀请孔明出山,使赵云亦如卧龙先生一样,“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
或许另一细节更能反映赵云与刘备相互信任的关系。刘备大败于当阳长坂时,队伍被曹军冲散,有人言赵云已北投曹操去了。气得刘备用手戟击打他说:“子龙是我故交,绝不会弃我而去!”兵荒马乱之际,彼此音问不通,而又不被流言所动,其信任非一般可比。
我们不知道刘备在进位汉中王时,升迁众多的文臣武将,却为何对赵云视而不见?照理刘备晋升一级,其属下无论有功无功者,也都自然晋级一等,关羽、张飞、马超、黄忠、魏延等人便是如此。即以黄忠而论,他在定军山斩夏侯渊立下大功,刘备即刻升迁他为征西将军;其后刘备称汉中王,又拜忠为后将军,让他与关羽同列。一样的事情,轮到赵云便不存在。赵云在汉中时,也同黄忠一样立有战功,却未见任何封赏;等到大伙儿都纷纷加官晋级,赵云还是原位不动。刘备是那种有功必赏的领袖,说他一时疏忽大意,恐怕不好解释。
两年后刘备称帝,当时健在的张飞、马超再次获得提升,就连魏延也进拜镇北将军,赵云却仍然不见动静。这就不是疏忽大意而是有意为之了。
黄忠、魏延、马超等人,都是赤壁之战后才陆续追随刘备的,而赵云此前八年,便已在刘备帐下效力。当时刘备无处安身,四处凄惶,赵云始终不离左右,东征西讨,这才有了后来初具规模的局面。
揣摩刘备的心理,他不会不明白赵云的地位,也不会不清楚赵云的功绩。而他坚持不予赵云封赏的做法,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留给儿子去封赏。阿斗是赵云救的,后来险些被孙夫人带走,又是赵云给夺回来的,这“两笔债”迟早都得偿还。如果刘备也像关、张、马、黄一般地封赏赵云,等到刘禅上台,就只剩下大将军(一品衔)可以封赏。对于一个尚未完成统一天下的局部政权来说,这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刘备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做了。
我们不清楚刘备临终前,是否私下对刘禅作过交待。但据《蜀志》来看,17岁的刘禅刚一继位,即于建兴元年拜赵云为征南将军,封永昌亭侯。赵云卒于建兴七年(公元230年),死后更是拿他与关羽、张飞、马超、黄忠、庞统一样追谥,使其备享哀荣。
生前原本应该获得的荣耀,偏要等到死后来追补。这种令人痛心扼腕的遭遇,历史上又远非赵云一人而已。
以下一段原话,引自《赵云别传》中后主刘禅颁发的诏书,追述赵云一生的功绩,可谓盖棺论定句句是实。为使它保持原味,我们不予翻译,照直转述如下:
“云昔从先帝,功绩既著。朕以幼冲,涉途艰难。赖恃忠顺,济以危险。夫谥,所以叙元勋也。外议云宜谥大将军;姜维等议,以为云昔从先帝,劳绩既著,经营天下,遵奉法度,功效可书。当阳之役,义贯金石。忠以卫上,君念其赏;礼以厚下,臣忘其死。死者有知,足以不朽……谥云曰顺平侯。”
玩味这篇文字,我们不难看出,追封的依据,全是赵云在刘备时期建立的功勋。
其余如关羽追谥忠义侯,张飞追谥桓侯,马超追谥威侯,黄忠追谥刚侯。一时引为荣耀。
陈寿《三国志》卷36将关、张、马、黄、赵合为一传,想必也是依据这一盖棺论定的评价。故而艺人们的愤然之举,实在是还了历史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