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机是西晋著名文学家,陆机短暂的一生十分矛盾,他既谈儒论道又追名逐利,虽有一腔壮志却无脚踏实地的历练;他满腹经纶言辞华丽,做起事来却潦草无主见。最终陆机被杀,更被夷灭三族。
“陆机雄才岂自保,李斯税驾苦不早。华亭鹤唳讵可闻?上蔡苍鹰何足道?”李白在这首《行路难》中,将晋人陆机与秦人李斯相提并论。二人都是不懂得及时退身,等到大祸临头时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其实陆机和李斯还略有不同。李斯帮助秦始皇统一六国,官至丞相,位列三公,成就已经达到人臣极地。而陆机却在奋斗过程中就已遇祸丧身,连小目标都没有实现。
陆机出自吴郡名门,祖父陆逊、父亲陆抗,都是吴国名将。西晋灭吴九年之后,陆机和弟弟陆云于太康十年到京师洛阳寻找机会,希望能够干出一番成就,重振陆家威名。然而事与愿违,不但功名不成,还在宗室内斗中丢了性命。到洛阳之后,陆机首先拜见太常张华,凭借自己的名声和才学,赢得了张华的欣赏和引荐。随后被太傅杨骏用为祭酒,开启入晋的官宦生涯。只是陆机在仕途进取上太过心热,为了加速上位有点不择手段。特别是无节操地阿附权贵,玩政治投机,实在是有失名士风范。
陆机到洛阳后没多久就发生了重大政治变故,晋武帝司马炎去世,晋惠帝司马衷继位。元康元年,皇后贾南风诛杀辅政的杨骏后控制朝政,其侄子贾谧成为红人。陆机作为超级富豪石崇文学团体“金谷二十四友”的一员,与石崇等人一起跪舔贾谧,甚至贾谧的外祖母出行都望尘而拜,非常肉麻。这一行为在当时就已经为人诟病。
而在永康元年在赵王伦发动政变诛杀贾氏一党时,陆机又突然站到了赵王伦一方,摇身一变成了有功之臣,并因此被封关内侯。贾氏虽然跋扈,赵王伦一党却也没干什么好事,两派相斗无非是权利之争。陆机及时改换门庭,说好听点是趋利避害,说得不好听叫见风使舵。这两件事是陆机实实在在的污点,没有办法洗白,只能说明陆机确实对名位的渴求非常急切。
陆机虽然出自江南名门,即便再有文才,但在北方士人眼里,终究不过是亡国之臣,轻视依然是不可避免的。正如同永嘉南渡后的北方士人,一样被江南大族嫌弃。或许是仗着自己也是江南大族,名门之后,不服这口气吧,陆机对待中原人物却一反对待权贵的仰视态度,表现出了不合时宜的倨傲。因此陆机在洛阳并没有结下多深的人脉,甚至还招来了一些仇恨。
刚到洛阳时,陆机曾经拜访侍中王济。王济问道:“卿吴中何以敌此?”陆机回答:“千里莼羹,未下盐豉。”王济此问,显然是带有地域偏见,对南方美食颇为不屑。陆机用能让张翰说走就走的江南名菜千里莼羹回击王济的发难,还说不用调味就胜过了羊酪,并没有因为王济的姓族高贵而畏畏缩缩。
卢志比王济更加带有敌意,曾经当着众人的面问陆机:“陆逊、陆抗是君何物?”当众直呼别人长辈姓名,即使是现在也是不够尊重的行为,何况当时对避讳特别讲究。而且卢志用的是“是君何物”这样的词,更加是言语上的侮辱。陆机心中不忿,以对方长辈姓名回敬:“如卿于卢毓、卢珽。”范阳卢氏门第很高,影响力大,弟弟陆云非常惶恐,事后怪陆机过于敏感,可能对方确实不知情。而陆机气愤地说,我父祖名声传遍海内,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个鬼生的儿子竟敢这样欺负人。
这两件事算是对方主动挑衅,为了维护尊严,予以还击也属无奈。但对待地位和自己差不多的北方人士,陆机却摆出看不起的态度,主动将对方推向自己的对立面,这就不太好理解了。陆机与潘岳不和,互相不待见。在一次聚会上,陆机先到,见潘岳来马上起身便走。潘岳对此不满,说道:“清风至,尘飞扬”。陆机回应:“百鸟集,凤凰翔”。二人针锋相对,嘴巴上不肯吃半点亏。其实这是陆机先惹事,而且让主人面子上不好看。潘岳那句话不过贬低陆机一人,而陆机的回应则用力过猛,打击一大片,把在场所有人都得罪了。
左思构思创作《三都赋》,陆机又十分不屑,公然贬损左思道:有个伧父居然也想写《三都赋》,等他写好了,我要拿来盖酒坛子。结果左思作品完成,一时洛阳纸贵,陆机被啪啪打脸。伧父是当时南方人嘲笑北方人粗鄙的蔑称。陆机这番言语不单刻薄,而且又是一竿子打翻一船人,骂了所有的北方人。
论文才,潘岳、左思并不输与陆机,潘岳和陆机还并称“潘江陆海”。可惜陆机不懂得惺惺相惜,反而只有文人相轻。陆机与潘、左二人同为“金谷二十四友”,尚且关系不好,其他人更加可想而知。维护自尊没有毛病,但自负文才看不起人就过头了。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作为外来户,多少要收敛一些锋芒。可陆机倒好,反而显得有点目中无人。以这样的脾气和处事风格,能有几个朋友?这也难怪到洛阳后十年,只得到了著作郎、中书郎这样不咸不淡的官职。
赵王伦政变成功后,逼迫惠帝禅位,一时志得意满,肆意妄为,引起其他宗室诸王的不满。永宁元年(301年),齐王冏联合成都王颖、河间王顒,起兵打败赵王伦,被拜为大司马,执掌朝政大权。而陆机则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差点丢了性命。齐王冏怀疑陆机曾帮赵王伦起草禅让诏书,已将陆机收捕准备诛杀。幸亏成都王颖帮忙,陆机才幸免于难。
齐王冏执掌朝政大权后,立刻变得骄奢淫逸而大失众望。山雨欲来风满楼,有识之士见此情况,认为一定会再起争斗,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必须想办法自保。齐王冏的一些属官认为齐王冏必败,于是纷纷退身避祸。主簿顾荣终日醉酒,不管职事,被转任为中书侍郎,离开了漩涡中心。西曹掾张翰则悄悄地离开洛阳,辞职报告也没打,索性弃官归乡,一走了之。这两人都是陆机的同乡,陆机应该知道他们的选择。顾荣还曾经提醒过陆机,认为时局纷乱,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劝陆机回吴郡避祸。
但陆机不为所动,坚持留下来继续奋斗,并选择了依附成都王颖。一方面也是感激成都王颖于自己有救命之恩,还将自己用为平原内史;另一方面是觉得成都王颖有才能、有名望,可以一起建功立业。在顾荣、张翰等人看来,陆机此举是火中取栗,实在太不明智。但陆机当初离乡入洛,本就是有所为而来,做出这样的选择,其实也不算奇怪。或许陆机还认为时局纷乱,正是冒险博取富贵的大好机会吧。
可惜的是陆机看走了眼,成都王颖和赵王伦、齐王冏等人没什么两样,都是稀泥扶不上墙,一旦得志便猖狂,德不配位的结果就是招来杀身之祸。其中的危险陆机未必看不到,但却无法抵抗显赫地位的诱惑。张翰弃官而归是秋天,当年冬天齐王冏就被河间王顒联合成都王颖、长沙王乂攻杀,张翰算是走得及时。
齐王冏被杀后,长沙王乂在朝,事无巨细都请示在邺城的成都王颖。成都王颖算是遥制朝政,马上就一改之前推功不居,谦恭下士的伪装,和齐王冏一样骄奢淫逸,甚至还有过之。不久成都王颖就猜忌长沙王乂在朝,便联合河间王顒起兵,想要除掉这个碍手碍脚的家伙。也许是认为陆机祖父陆逊、父亲陆抗都是名将,成都王颖认为陆机打仗也很厉害,太安二年让陆机任后将军、河北大都督,督率王粹、牵秀、石超等将领,统兵讨伐长沙王乂。
这绝对算是委以重任,但同样也把陆机顶到了风口浪尖。陆机的心里应该比较纠结,难以决断。接受吧,那么陆家就接连三代为统兵之将,这是道家的忌讳。而且自己是来自江南,骤然位居本土人士之上,多半镇不住王粹、牵秀这些部下将领。而不接受吧,身登高位一举成名的机会摆在面前,自己一直等待和争取的不就是这样的机会吗?
于是陆机接下来的行为,看起来就比较矛盾。陆机向成都王颖“固辞”都督,成都王颖不同意。但同乡友人孙惠劝陆机把都督让给王粹,陆机却又拒绝了,理由是怕成都王颖认为自己首鼠两端,畏惧敌人。这样看来,陆机面对巨大的诱惑,应该还是倾向于接受,辞让恐怕是作作姿态了。
成都王颖对陆机寄予厚望,承诺陆机要是功成事定,一定封爵为郡公,拜官至台司。陆机回答,昔日齐桓公信任管仲而成就霸主伟业,燕惠王不信任乐毅导致进攻齐国功败垂成,“今日之事,在公不在机”,这次战事成败决定于您而不是我陆机。这话道理上倒是没错,将领带兵出征,而君主猜疑在后,政敌再一中伤,仗肯定没法打。
战国时秦武王派楚国来的客卿甘茂攻宜阳,甘茂当时的处境倒是和陆机相似。但甘茂以曾参杀人的故事巧妙向秦武王摆明情况,要求战事期间给予充分信任,得到了同意并订立了息壤之盟,最终用了五个月时间攻下宜阳。和甘茂的处理方式相比,陆机的进言实在是太不中听了。有困难有要求不痛痛快快地明说出来,却让成都王颖去猜、去悟,这可是打仗,关系生死存亡的大事,怎能这样含含糊糊。何况最后一句还有推卸责任的嫌疑,成都王颖听了肯定极不高兴,合着这要是败了就怪我咯?还没开打就先准备好甩锅了?这一来,成都王颖也不痛快,陆机自己也不痛快,别别扭扭的带着大军出征了。
成都王颖联合河间王顒讨伐长沙王乂,纯粹属于争权夺利的窝里斗,并没有什么正义性。陆机这次率军出征,也不算师出有名。但最大的问题,还是陆机资历太浅,平素又恃才自傲,成都王颖属下其他人都不服气,自然抱团排挤陆机。手下的将领各怀心思,出工不出力,不服从指挥,陆机无可奈何。牵秀进攻缑氏,战东阳门,打一场败一场。还有一个孟超更过分,仗着兄长孟玖是深受成都王颖宠幸的宦官,公然不服从陆机节度,不停地使绊子。
孟超率领万人参加作战,还没与对方动手就先纵兵抢掠,破坏军纪。陆机抓捕带队抢掠的首领,孟超带人闯入陆机营帐将其夺回,并骂陆机为“貉奴”,完全不把陆机放在眼里。陆机的司马孙拯建议陆机杀了孟超树立权威,但陆机不敢轻举妄动,听之任之,毫无作为。孟超更加肆无忌惮,到处宣称陆机要反叛,还写信给孟玖说陆机迟疑不决,不迅速进兵击败敌人,肯定怀有二心。
军队如同一盘散沙,战斗力自然差劲。陆机统领的大军号称二十万,出师场面十分隆重,据说自汉魏以来不曾有过这样的盛况,却在建春门被长沙王乂打得一败涂地。败军溃逃至七里涧淹死无数,涧水为之不流,部将贾崇等十六人被斩杀。以当时的实际情况来看,二十万军队应该是过于夸张了,但相对坐守洛阳的长沙王乂,兵力数量上绝对还是压倒性优势,输得如此难看,实在是说不过去。
前方不停使绊子,后方则不停捅刀子。曾经出言侮辱陆机父祖,被陆机硬怼回去并骂为“鬼子”的卢志,眼红陆机上位,拿陆机出征前说的话作文章,在成都王颖那里上眼药。卢志说陆机自比管、乐,却把成都王颖比作暗主,自古以来将领奉命出征,没有以臣下身份冒犯君主而能成事的。司马颖本来听了陆机的话就不痛快,卢志这么一煽风点火,更加心生芥蒂。
而那个孟超因为不听指挥,随意轻进最后全军覆没,自己性命搭了进去倒是活该,却成为了陆机的催命符。其兄孟玖愤怒之下诿过于陆机,向成都王颖告发陆机谋反。一众将领本来就阿附孟玖,再加上为了减轻自己军败的责任,于是出面力证此事。成都王颖大怒,命令牵秀秘密收捕陆机。牵秀没有给陆机留任何机会,当即将其在军中处死,一代名士就此殒命。陆机的死,也连累到家人,两个儿子同时被杀。陆云也同时被收捕,江统、蔡克等人营救未果,被孟玖毫不留情地处死。
陆机能文能诗,善于书法,史学亦有建树,但确实缺乏政治才能,也许终究只适合做一个纯粹的文人。从陆机入洛出仕的经历来看,似乎表现得与现实情况不怎么合拍,参与政治显得有些勉为其难。而一系列的失误,最终把自己和家人都赔了进去。
一是低估了局势的凶险,没有选择及时急流勇退,这也是最关键性的失误。当时宗室内斗的情势扑朔迷离,事态发展难以预测,暂时蛰伏静观其变可能是最明智的选择,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或许是重振家族声望的责任感,让陆机作出了冒险的选择,事后来看有点像是孤注一掷。事实上则是参与争斗的宗室诸王都输了,谁也靠不住。
二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面对成都王颖的委任认知不够清醒,把自己置于矛盾中心。事实证明,陆机不具备驾驭当时局面的能力,既不能取得上司成都王颖的信任,又不能争取众多将领的支持。在后方猜忌,部将不服的情况下,即使取得胜利,极有可能也是为他人做嫁衣裳,而一旦失败,则毫无疑问会拿来背锅。
三是平素处理人际关系过于孤傲,不说得罪人太多,至少是不讨人喜欢,这就导致缺少帮助。关键时候雪中送炭的没看到几个,落井下石的就大有人在。率军讨伐长沙王乂失败后,立刻被抓住机会攻击,只有踩的没有救的,因此一招就致命。
陆机的这些失误,就是只从自己的角度看问题,认为对的就去做了,而不考虑其他因素,这是带有理想化的文人气质。以文人气质参与政治斗争,注定是一场悲剧。陆机死前认为自己受成都王颖重托无法推辞,遇难是命数如此,似乎还是没有醒悟。临刑时叹惜再也听不到家乡华亭的鹤鸣,后悔却也来不及了。那条能在洛阳与吴郡之间千里往返的骏犬黄耳也许还活着,只是再没有家书可以传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