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个人认为用中国的古代战车战术来阐述冷兵器时代战车的战场运用并不是很恰当。中国古代战车滥觞与夏,发展与商,成熟于周,鼎盛于春秋,没落与战国,残喘与秦汉,其后史籍中虽偶有一瞥,然不过点缀而已。
如果就本帖中提及的春秋时期而论,实在不是一个阐述战车战车的好时期。武王伐商时,曾经率领了300辆战车出战,整个战斗过程只有一天时间。当时的战车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决定了战争的胜负。其后,裂土分封,西周各诸侯国虽然偶有征伐,但基本上处在一个相对和平的时期,也正是在这一时期,战车的运用开始变得程式化——甚至可以说是“礼仪化”。
春秋时期虽然被孔子贬斥为“礼崩乐坏”,孟子甚至直接指出“春秋无义战”。但几百年周礼的延续仍然使得春秋诸侯之间的战斗看上去更像是军事演习,战斗双方都要遵循一定的战斗流程。
比方说。晋国出兵伐楚,晋国并不会搞什么“闪电战”,而是想要派遣使者到楚国,告诉楚国君“我们要打你们了”,并且要明确告诉对方在某年某月某日,某某地方战斗。一般来说,这种“外交辞令”写的也颇为客气,比方说有这样一篇如是说“X国伟大的王呀,我们国家的勇士听说您的勇士都非常骁勇善战,我们非常想和您开展一场竞技,看一看谁的勇士更勇猛。国王您是否可以赏光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到边境上坐在战车上欣赏这一竞技项目呢?”
一般情况下,两国的对阵都是选择在两国接壤的边疆平原地区——所以我们至今还把战场成为“疆场”,“疆”的本意就是两国边境地区的平原地带。战车也只有在平原地区才能发挥威力。两国军队达到战场之后,被“侵略”国要派使臣询问对方为什么要来打仗,一般情况下也是客客气气、不卑不亢。有时候一位巧舌如簧的使臣甚至可以让对方将领理屈词穷,不战而退。
如果文的不行,就真的要动武了。动武之前还有规矩的,大体如下:
规则一:在一方阵列未排列好之前,另一方不得提前进攻;(注:个别勇士的单挑行为不受此限制)
规则二:遵循“兵对兵将对将”原则,原则上战车部队只能进攻战车部队,不得以任何理由骚扰其他类型的部队;
规则三:在同类型部队对决中,如一方已经战败或撤退,与之对决的部队即取胜,但不得参与其他部队的对决;(就是说如果A部队与敌军甲部队对阵并取胜,胜利之后A部队只能在战场“观战”或脱离战场,不能回过头来进攻敌军的乙部队)
规则四:如一方部队败退,胜利方不得追击。如果要追击,不可以追击五十步以上的距离;
规则五:不得俘虏对方老年人(不虏二毛);
规则六:不得侮辱伤害对方的将领;
规则七:不得攻击敌方信号兵(金鼓旌旗);
…………
凡有违反以上任意一条者为犯规,取消比赛资格。
类似的说法还有很多。这些条条框框在具体执行中虽然不是那么严格地被各诸侯遵守,但在春秋初期的几个传统大国之间(秦楚以外的大国)基本上还是在发挥着相当的作用的。这样的战争规则就使得战车的所谓“战术”运用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那么具体到单个战车或者战车方阵又是如何的呢?可以说基本上和欧洲中世纪骑士的“比武大会”差不多,只不过一个是骑马,一个是驾车,一个单挑,一个是群殴而已。
双方战车编队相互迎面冲撞,先用弓箭射,再用戈或者戟砍,双方真正能过招的时间实际上只有“二马一错蹬”(这里叫做错毂)的一瞬间。一次不行,双方各自要跑出去相当一段距离才能转回头来再来,如此往复,直到决出胜负或者某一方的战车散架……囧。战车错毂的过程叫做“合”,调头的过程叫做“回”,一次对决叫做一个“回合”。
总体来说,春秋时期的战车对战是一种“文明”的战争,充满着礼仪的色彩和“贵族”的气质,一点不逊于欧洲中世纪的骑士对决。
这里讲一个叫故事来说明这一点,同时也能回答您有关车辆损坏的问题。
在一次晋国与楚国的对战中,晋国战车部队败北了,楚国人驾车在后面追击。走着走着,晋国的车坏了,不动了,士兵下来修理。楚国人停住车,走过去帮忙修理。修理好之后继续追,追着追着晋国人的车又坏了(晋国战车质量不过关呀),楚国人再次帮忙修理,修好继续追。晋国人得了便宜卖乖,还说“你们楚国人修车技术如此高超,大概是因为经常逃跑才练就的吧!”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几个问题:
战车会坏,而且好像还经常坏;
车坏了可以叫暂停,现场修理,修好了继续“比赛”;
楚国人涉嫌犯规,追击距离肯定是超过50步了;
楚国人展现出了高尚的“费恩泼来”精神;
晋国人嘴上功夫了得;
春秋时候的战争很快乐。
————————————————————————————————
以上这些看上去似乎难以理解,其实我们只要了解当时的社会文化观念也就不难理解了。
如果要用一句话让您理解春秋的战争,那我就只好不恰当地把春秋的战士比喻为欧洲的骑士了,他们都具有一个共同遵从的“骑士守则”,任何被迫这个守则的人都会被社会所唾弃。届时背叛者可能会获得一场战争的胜利,却面临着包括己方军队在内的抛弃。
如果要深入说一说,您就劳神在听我唠叨几句:
周代的社会基础是封建制。封指的是诸侯国之间的边界,也是一个动词,可以理解为“划分边界”的概念;建指的是建国,特指诸侯建立不同等级大小的王国,这一切都是由周天子“封建”的。周天子是土地国家的拥有者,诸侯只不过是土地的使用者(当然,产权不止70年)。诸侯再把土地继续封建给大夫,相当于二级承包商,也是终极承包商。
这三个等级是周代贵族的基本构成,即天子-诸侯-大夫。再下面还有一个特殊的“士”阶层。士没有土地,但也是贵族后裔,不过属于无产阶级的贵族。士唯一拥有的就是贵族的头衔,因此相对于其他三个等级,士更加看重他们唯一拥有的贵族品格——也就是周代贵族的一整套道德规范及与之配套的礼仪体系。这就是《周礼》中主要记载的内容之一。
士的道德规范之一就是按照规则进行交战,这也是士维系贵族道德规范的底线,如果某个士跨越了这个底线,那么其贵族的身份将被这个社会所剥夺。事实上,每一个个体的士在精神层面上也是具有极强的自律性的,其自我心理约束本身就不允许跨越这条红线。这一点上,诸侯、大夫们在现实利益的驱使下往往没有士做得好。
而至少在春秋时期,士仍然是战车战争的主要参与者。如楼主所示,战车除了御者、弓手和戈手以外,还要配备一定数量的步兵。这些步兵叫做“卒”,他们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不属于士,而是普通的平民,为战车提供的更多是辅助性的工作。战车上的三个人一般情况下都是士,原因很简单。无论是御者、弓手还是戈手都是需要长时间的训练才能熟练掌握战车战术的,换言之他们是需要脱产的,一般的平民是没有这样的经济条件的。
这样来看,春秋战车战争的执行者主要是士,即使诸侯在某种程度上想要违背“大义”,作为主体士兵的士也是无法在情感和道义上接受的。
这一状况从春秋中后期开始有所变化,主要原因也是因为士阶层在战争中的比例逐渐减少导致的。随着步兵比例的逐渐增大,战车比例逐渐减少,直至退出历史舞台。到战国时期,在利益的驱使下,各诸侯纷纷突破底线,在战争中无所不用其极,战车的局限性进一步被放大,最终只能成为战场上的点缀。另一方面,马鞍的发明的改进也使得骑兵愈发重要,战车在速度上最后一点点不明显的优势也最终丧失了。
可以说,战车的消失是经济、文化与科技共同发展的必然结果。就像今天的骑兵一样,也必将退出战争的历史舞台。
最后说一句,如果真正想了解古代战车的战术应用,还是应该放眼到亚述、古埃及、西台等西亚、北非文明中去,古埃及的轻型战车在战场的战术运用可要比中国春秋时期灵活得多了,埃及的法老正式靠着他们轻便迅捷的战车击败了一个个强敌,创立了灿烂的文明。
以上个人一点点不成熟的看法,期间必有疏漏,如能指教,在下俯首拜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