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选自《百年变局》,中国工人出版社
所谓近代中国资产阶级,用中国老话说就是“绅商”,是从传统商人演化而来的新商人。过往几十年,我们习惯于蔑视近代中国资产阶级,以为这个阶级是一个矛盾体,既具有引领中国进步的革命性,又对旧势力总是妥协。革命性与妥协性矛盾交织,因而使近代中国总是裹足不前,循环往复。
传统中国,是一个由“士农工商”四个社会阶层构成的“四民社会”。其中,士的地位最高,排行第一;商的地位最低,排行最末。为什么会出现这样一种状况,主要是因为中国商人传统太悠久了,能力太无敌了。
读《史记·货殖列传》,我们知道春秋战国北方大部分地区拥有繁华的商业中心,商人成为那个时代的社会中心人物,引领时尚。更重要的是,中国商人似乎具有“大商人”的潜质,真正的商人从来不斤斤计较于蝇头小利,要做的是大生意,而最大的生意无疑类似于吕不韦那样的政治投资,投资一个国家的未来,长期持有,不断增持。
或许因为中国商人的能力太强大了,所以当秦汉王朝统一中国后,真正威胁中央集权的,并不是那些文弱书生,而是那些纵横捭阖的商人。政治统治者越来越清楚,如果放任商人,中央集权势必瓦解,中国社会必将解体,这对于以农业立国的传统中国来说,当然是一件比较可怕的事。所以,到了西汉中期,为了维护中央集权,经济体制上有一个重大举措,就是盐铁专营,将涉及那时国计民生的基础产业统统交给“国有企业”垄断经营,禁止商人插手,以此遏制商业资本增长,遏制商人势力。传统中国将商人列为“士农工商”四民社会之末,从这里或许能够获得一点启示——对商人资本的遏制有助于传统中国社会“超稳定结构”形成。
但当英国工业革命发生、中国不得不进入近代门槛后,商业资本不再是社会结构的破坏力量,不再是扰乱政治的武器。传统商人在近代中国逐渐脱颖而出,除了拥有商业资本外,还拥有智慧,拥有对未来对政治的敏锐观察及判断力,渐渐成为中国社会的中坚阶级,成为社会进步发展的中坚力量。
历史主义地观察近代中国绅商,他们不仅是中国社会的“先富阶级”,而且因为职业,他们对外国最了解,他们最早接受商业中的契约原则,重信誉重然诺,尊重国际通行商业规则。
与国际资本亲密接触,导致近代中国绅商阶层具有很不一般的国际视野和世界意识,他们知道世界走到了哪一步,也知道中国应该怎样走。所以当中国在1870、1880 年代还陶醉在“中体西用”的洋务新政巨大成功时,先知先觉的绅商就敏锐发现了那种增长方式不可持续,建议朝廷加大政治改革力度,以为中国即便不能像日本那样转身向西,脱亚入欧,全盘西化,融入西方,但也不能刻意强调中国本位,强调特色。中国必须遵循人类共有价值理念,必须遵循工业革命后人类一切文明发现和制度创造。
这批绅商我们后来称为“洋务思想家”,他们中的王韬、冯桂芬、马建忠、薛福成、郑观应、陈炽、何启、胡礼垣、邵作舟等,都或多或少具有商人经历或天赋,或与商人有过密切交往,或本人就是大商人。像郑观应,本来就是红顶商人,是招商局的“高管”,是地地道道的白领或买办。他们在经商同时或之余广泛阅读,深入思考,比较中西,总是想着为中国提供一个比较正确的方向。
郑观应的名著《盛世危言》,就是他经商之余的读书体会,谈教育,谈海防,谈商务,谈商战,一个个具体问题迫使郑观应深入思索,他又把这些思索写出来影响社会。他的这些看法在1880年代被知识界视为警世良言,但并没有引起政治层面的重视。直至甲午战败,人们重新阅读郑观应这些振聋发聩的名篇时,人们无不后悔当年没有注意到这些逆耳之言,无不后悔当年陶醉在虚假繁荣中的无知与偏见。
思想上的超前与引领,是绅商阶层在近代中国的巨大贡献,此后谈洋务,谈变革,谈维新,谈教育,谈实业,谈资本,中国社会各个层面都受到绅商阶层深刻影响。直至武昌起义,如果没有绅商阶层的回应和支持,就不可能有南京临时政府,不可能有南北妥协、清帝退位。
绅商在晚清二十年政治变革中功绩巨大,张謇就是绅商的杰出代表,他知道什么时候中国应该君主立宪,当君主立宪之路实在走不通时,他又知道怎样引领中国和平安全走向共和。我们从张謇身上看到了革命性与妥协性的完美结合。那不是缺点,而是优点。革命性使绅商不拘泥于传统,知道追赶世界潮流;妥协性使他们不偏激不冒进。当改革没有最后绝望时绝不轻言放弃,当革命潮流不可阻挡时绝不自不量力、螳臂挡车。
绅商的意义,应该从这个层面去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