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师道,字彝叔,洛阳人,后迁居到京兆府长安县豹林谷,原名建中,因避讳赵佶建中靖国的年号,改名为师极,后又被赵佶御赐名为师道,为人善察形势,沉毅有谋。
种师道的家世显赫,祖父种世衡是仁宗朝的西北名将,威名震慑西夏。种世衡共生八子,分别为种古、种诊、种谘、种咏、种谔、种所、种记、种谊,皆在种家军中担任各级军官,真正的七狼八虎,英雄辈出。种诂、种诊、种谔、种谊均有大战功,种记是种师道之父,到种师道这一代,种家子弟已是三代从军,数十人战死沙场,功勋盖世无双。
种师道少从思想家、哲学家张载学习,初任文职,因事冒犯了奸相蔡京,被强加“诋毁先烈”之罪没入党籍,屏废十年。后复起用为忠州(今四川忠县)刺史、泾原(今宁夏泾源)都铃辖、统领怀德军,抵御西夏屡立战功,为时人传颂。
童贯总揽西北边事,狐假虎威,作威作福,很多人逢迎巴结,只有种师道保持丈夫本色,不卑不亢,长揖而已。赵佶为人好大喜功,对开疆拓土十分热衷,童贯便投其所好,不断想着法子寻衅开边。种师道对此很不以为然,一次,借回京述职之机,当赵佶向他询问起对西夏的策略。他回答说:“西夏如果入侵,我们反击有余;但我们要讨伐西夏,并无胜算。轻举妄动,惹事生非决非上策。”
这样的话,好大喜功的赵佶、童贯之流肯定是听不进去的。童贯还准备将内郡的弓箭手充实到新拓的边塞上去。针对这些动作,种师道叹道:“臣恐勤远之功未立,而近扰先及矣。”
不久,夏人侵定边,筑佛口城,种师道率师前往抵挡,大胜,升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洺州防御使、渭州知州,奉诏统帅陕西、河东七路兵其十万余人征臧底城,朝廷命令必须在旬日内攻克。连攻了几日,敌城守备坚固,一些将领开始懈怠了,竟然有一员战将坐在胡床上指挥作战,种师道立斩此人,陈尸于军门。厉声说道:“今日城不下,视此。”众将股栗不已,奋力登城,当日城破,离开战之日不过八日。种师道也因此升为侍卫亲军马军副都指挥使、应道军承宣使。
童贯收复燕京,种师道曾叹道:“今日之举,譬如盗入邻家,不能救,又乘之而分其室焉,无乃不可乎!”
靖康元年这一年,种师道七十五岁,春秋已高,天下人已改称他为“老种”,退休赋闲在家,却接到了朝廷的勤王诏书。
得到诏书,这位古稀老人二话不说,马上点兵东来。
种师道所带兵马只有一千多人,他着人促令尚在统兵的弟弟种师中带兵火速跟上,路过时任武安军承宣使的姚平仲的防区,又招呼上姚平仲带上其七千兵马,合兵赶往京师。两人一路风餐露宿,马不停蹄,好不容易到达了西京洛阳,而这时金兵一路过关斩将,已顿兵于汴州城下。
姚平仲有些担心地对种师道说:“金兵来势凶猛,我们只有几千兵力,去和他们硬干,无异以卵击石,不如先暂驻汜水关,等其他勤王兵马来了,再继续前进。”种师道:“我们兵少,若驻扎汜水关,敌人就知我虚实,当下之势,有进无退,京城知援兵将至,士气自振,我们绝不能在敌人面前稍露怯色,鼓而前行,大造舆论,敌人胆落!”
高!这一招实在高!
将士们沿道揭榜,大发讨贼檄文,河北大地到处流传着“种少保率百万西北大军入京救驾”的消息,完颜宗望的兵将听了,惶恐不安。种师道等人一路疾行,到了汴京,径往城西,在汴水之南扎下营寨,剑指汴水之北的敌营。种师道此举不但谋略过人,而且一身是胆。平生嚣张的完颜宗望被镇住了, “徙砦稍北,敛游骑,但守牟驼冈,增垒自卫”,不敢轻举妄动。
赵桓听说种师道来了,心里象是吃了一颗定心丸,赶紧命人去接他入城。不过,这时赵构和张邦昌已经去议和了,见到了这位名震西北的老将军,赵桓搓着手问:“今日之事,卿意如何?”
种师道道:“女真人根本不识用兵,从来哪有孤军深入而能全身而退的?现在他们顿兵于坚城之下,日久其粮草必不济,而我王师大集,姚平仲的叔父姚古和种师中不日就到,金人粮尽退兵,我便可尾袭,他们必定过不了真定、中山两镇,那时腹背受敌,我们一定胜利;金人若不退,我军数倍于敌,也可一鼓而歼之。”
赵桓说:“但我们已经和他们议和了。”
这……种师道只好答道:“臣只知以军旅之事侍奉陛下,其他事非我所敢知也。”
种师道带病在身,赵桓免其跪拜之礼,他转身出来,正好遇上了金国使者王汭。这个王汭平素在宋人面前极其倨傲无礼,听说了种师道的大名,不由得膝盖骨一软,跪倒在地。赵桓笑了,向种师道赞道:“彼为卿故也。”
眼中看着种师道离去的背影,耳中回响着种师道刚才的话,赵桓觉得很不是滋味。
是啊,金人顿兵于坚城之下,粮草肯定供应不上,现在各路勤王的军队源源不断地赶来,优劣之势已经发生了逆转,我为什么还要和他们去签订那样一份难看的和议书?他们粮草一尽,自然退兵,我军尾袭,尽可一鼓而歼之啊。
现在,威震天下的种师道已经到了,听说敌人为了躲避他的锋锐,还转移了营盘……
赵桓一个劲儿地责怪自己之前没看清形势。
改日,李纲、李邦彦、吴敏、种师道、姚平仲、折彦质等人来福宁殿见驾,李纲上奏说:“金军张大其势,实际上其兵不过六万,大部分是奚、契丹、渤海部落的人组成。我们集结在城下的勤王之师已经达到了二十馀万,是他们的三倍多。而且他们孤军深入重地,犹如虎豹自投槛阱,我们不必和他们角一时之力,尽可从容与之周旋。为今之计,不如扼守关津,断绝粮道,禁止抄掠,分兵收复京城周围的郡邑,猎杀他们的游骑,用重兵迫近他们的大营,坚壁不战,就象周亚夫当年困七国一样,等他们粮尽力疲了,檄取誓书,收复三镇,纵其北归,中渡而后击,必定大胜。”
应该说,李纲这番话是非常有见地的,跟之前种师道所说实在是英雄所见略见。赵桓听了连连点头。李纲接着又提出:“勤王之师渐集,兵家忌分,非节制归一不能济,愿敕师道、平仲两将听臣节制。”
从李纲的角度来说,这个请求应该不过份,他现在的职位是尚书右丞兼亲征行营使,所谓“亲征行营使”就相当于皇帝在战争中的替身,并且赵桓早就明言由他总揽守城事宜,“许便宜从事”。而在同一场战役中,不同的军队要纳入在统一的管理体系之内,这个最高指挥者无疑是由他本人来担任最为合适。
但在赵桓心目中,种师道的份量可比李纲重得大了,人家种师道的官职是靠在边庭一刀一枪拼下来的,你李纲也就这几天工夫就从一个从四品的太常寺少卿跃进到正二品的尚书右丞了,还不知足,现在明知对金人的战略拥有了绝对优势,一量你领导战争胜利了,还不得功高震主?太祖皇帝创建了枢密院制度,就是为了不让宰相掌兵,你现在都已经是副宰相,让你任亲征行营使已经有违了祖制,还掌握全部军队,那还得了?!
他推托说:“种师道年纪比你大得多,而且既熟读兵书,又有实战经验,职位与你相同,由你来节制他恐怕不合适吧?”于是在行营司之外,另建了一个宣抚司,任种师道任命为宣抚使,以姚平仲为都统制。这还不够,他还升种师道为检校少傅、同知枢密院、京畿两河宣抚使,由他统领四方勤王之师。
第二日,赵构觉得勤王的军队还不多,这么做,种师道的军权还没有李纲高,于是又把行营司的前后军拨给宣抚司。这样,李纲行营司原本的前后左中中五军已去其二,李纲的指挥权大大降低了。这还不算,赵桓还屡屡重申“两司不得侵紊”。从此节制既分,不相统一,宣抚司要干什么,往往托以机密之名,互不通气。
(李纲画像)
因为赵桓的猜疑,战争中最可怕的危险也由此构成。
军队中的指挥权一旦分解,作战中就会出现号令不一的现象,士兵也就无所适从,混乱不堪了。更可怕的是,赵桓对当前形势变化的分析总是比实际变化慢上好几拍。因为种师道的到来,因为敌我双方兵力上的简单比较,他对待金人的态度开始从之前的盲目悲观转变为盲目乐观了。他有理由相信,自己的二十多万人在百战名将种师道的带领下,完全可以将金军的六七万打得落花流水,大败而逃。
伟人说过,我们绝不能犯盲动主义,盲动主义是必然要失败的。
可惜,乐观的赵桓开始犯盲动主义了……
宣抚司的成立,已经分散了原先行营司的一部分兵力,而宣抚司作为一个新成立的部门,由各路勤王兵马组成,内部更是派系丛生,很不统一。甚至有些人并不甘心受种师道的节制。跟随种师道一起东来的姚平仲就是其中之一。
姚平仲,字希晏,世代为西陲大将。父亲早死,由叔父姚古抚养成人,年十八,与西夏人激战臧底河,斩获甚众,战功第一,关中豪杰对他推崇备至,称他为“小太尉”,足见英雄了得。几十年后,有人见到年逾八旬的他“紫髯郁然,长数尺,面奕奕有光”,更令人稀奇的是,他“行不择崖堑荆棘,其速若奔马”。
据说,大诗人陆游感其事,曾青城山上清宫题诗,云:
天方覆中原,殆非一木支。
脱身五十年,世人识公谁?
但惊山泽间,有此熊豹姿。
作为西北的武将世家,种家和姚家在西北战场上一直明争暗斗,互争名望高低,以前朝廷安排出征,总是尽量避免将这两个家族的人安排在一起,避免因为矛盾产生内耗。这次种师道来得急,没等到种师中的军队,手下并没有多少军马,一路上的声势都是姚平仲的七千姚家军撑起来的。可进京后,种师道的官职一升再升,姚平仲心里不平衡了。他憋了一口气,想在这场勤王战争中将种师道的风头压下去。
借一次面见赵桓的机会,他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这个计划把种师道之前的战略构想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就是三国史中用的最多的策略:劫营。他请求提本部兵马去“夜叩金营,生擒宗望,奉康王以归”!
他说,其实金军并不足畏,种师道年老多虑,战略上未免保守。现在王师新集,士气正盛,急着和敌人决一胜负,要象种师道那样,等那么长时间,士气一鼓而作,再而衰,三而竭!现在只要趁着敌人惶恐不安进行深夜偷袭,就能将他们一次性搞定。
连续几天里,主战的呼声越来越高,赵桓就越来越鄙视自己之前的议和之举,恨不痛击金军一番,一舒之前的窝囊气。他同意了姚平仲的请求,说,这个计划一旦成功就授以节度使之职。他根本不知道,正是他之前的主动和议,将金币、牛羊、粮草等物资源源不断地送入金营劳军,金军士气复振,不但没有半点他想象中的惶恐不安,反而对宋军愈加轻视,每日对宋朝政府需求不已,日肆暑掠。
不过,既然是偷袭劫营,目的就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现在一方面正在和金人议和,突如其来地来这么一下子,正符合兵法上的虚实之间,鬼神莫测之道,一旦得手,成效明显比种师道的计划来得快多了。所以,这个提议也得到了李纲赞成,为了支持姚平仲,他下令“城下兵缓急听平仲节度”。
种师道却不同意,理由是这种做法太冒险,现在两国大军对峙,稍有差衄,直接影响到成败的走向,他力争至少也要等到自己的弟弟秦凤经略使种师中的西北精兵到了才可开战,而种师中有望春分可到。春分离现在不过八九天时间,赵桓“以为缓”,不耐烦,表示等不了了。赵桓对这次袭营行动高度重视,他亲自策划了每一个细节。
其实,赵桓根本就是一个军事盲,由他策划军事行动就显得很可笑了。为了保证万无一失,行动前,他找来了一个名叫楚天觉的术士,让他观天象、占卜、推算,选择去劫营的黄道吉日。天文学家楚天觉念念有词,推算出二月初一是该年度的最适合劫营的日子。赵桓大喜,命人在开宝寺前树起三杆大旗,上书“御前报捷”四个大字,又在封邱门上张御幄、备车驾,准备亲临受俘。这么一来,就连城外的百姓都知道二月初一这天在汴京附近将有大战发生。姚平仲叫苦不迭,但大导演赵桓已经入戏了,他是没有罢演权利的,现在,他只能豁出去了。
二月初一这天晚上,月黑风高。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果然是劫营上佳日子。姚平仲领着本部七千多人,马摘铃、人含枚,趁着夜色,冒着寒气,蹑手蹑脚地出发了。行动还算顺利。所谓的顺利,是指沿路没有遇到任何金兵,没有遇到任何抵抗,也就没有任何阻碍。不过越是这样,姚平仲心里就越是没底。还是老天保佑吧,保佑金兵不会料到我今夜会来劫营。姚平仲摸近了金营,发出了攻击的号令,可是连闯两寨都空无一人!姚平仲不由得寒毛倒竖。所有的将士也都跟着一凉。
天文学家楚天觉推算得没错,但他忘了一点,这个夜里除了适合劫营外,还适合埋伏和隐藏。当姚平仲他们到第三座营寨时,伏兵四起。乌漆麻黑中,宋军乱作一团,被杀得全军覆没。姚平仲拼死力战,仅以身免。他异常清楚,此战关系重大,直接影响到宋金两国战与和的走向,现在既已落败,罪责深重,于是不敢回营,一昼夜急驰七百五十里,抵邓州、入武关、至长安,后来亡命天涯,不知所踪。
劫营失败的消息传回宫中,满怀希冀的宋钦宗赵桓犹如五雷轰顶,当场震呆,象个木雕泥塑,久久说不出话来。在赵桓看来,这太可怕了。不是早就提醒了自己,不要招惹女真人,不要招惹女真人,怎么就鬼迷了心窍呢?明明就说好了签订和议书,这以后又怎么取信于金人呢?完了,捅了马蜂窝了,这可怎么收场呢?
……
其实,姚平仲虽然失败,但毕竟二十多万的勤王兵马还在,天还没塌得下来,根本用不着这么紧张。种师道镇定自若地说道:“劫寨失败诚为可惜,但兵家贵在出奇制胜。今晚再遣兵分道劫寨,必在金人意料之外。就算是仍不能取胜也不要紧,只要以后每晚都派数千骑兵去劫营,不出十日,敌军必定遁去。”
精彩!真精彩!什么叫名将?这就叫名将!什么叫兵家之奇?这就叫兵家之奇!
如果这个建议能实施,根本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一连串人间惨剧了。太宰李邦彦却顿足反驳道:“劫一次营就要损失几万兵马,有再多兵马也经不起你的折腾!”他极陈姚平仲的败状,危言耸听地说整个宣抚司的兵马已经覆灭,金军乘势攻城,李纲的亲征行营司也被打散,京城的防务已经完蛋,当下之计,只有去向金人认错,追究这次行动的责任人,主动补漏。
出使过金营的郑望之也附和道:“陛下之前要与金人议和,本意并没有错误,就像家里突然来了强盗,而家里壮丁都不在,不议和怎么应付得了?大臣们筹措用兵本来也没有错误,可他们只看到金军有可击之理,却不知朝廷现在并无可用之人啊!”把这次失败的责任推给主战的李纲和种师道。
宋钦宗日有所思的点点头。
李纲和种师道由此失势,北宋灭亡的日子就开始走进了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