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在评价李逵时,多次用到“趣人”、“趣事”、“趣语”、“一团天趣”之类词语,这就给李逵这个莽汉增添了一抹亮色,他还是个喜剧人物。李逵本是个横蛮、粗鲁、杀人不眨眼的家伙,这个很令读者厌恶,正因为有了这些喜剧情节,才冲淡了人们对他的恶感,认为他可恨又可爱。其实,我认为把金圣叹这些对李逵的评语用在武松身上更为合适。武松没有李逵那样横,也没有李逵那么蛮,武松的所作所为有时虽也狠了点,但能得到人们的同情、谅解。武松更多的是受人尊重,在他身上不乏有很多趣事发生,他也是个很可爱的趣人。
说武松是个趣人,随便从《水浒传》中找出两点,便足以为论。
武松十字坡打店就是代表之一。武松发配到孟州途中,因为天热口干腹饥来到了孙二娘酒店,武松毕竟是个老江湖了,对这家酒店早有耳闻。他不像宋江虽在江湖上闻名,但是对江湖上的事一无所知,而且还少了个心眼,一下子就被人用蒙汗药麻倒;他也不像林冲任人宰割不敢多事;他更不像李逵,好像饿死鬼一样,东西上桌便吃,不问好坏,囫囵吞枣,不知其味。武松身为囚徒,但是不失本性,爱管“闲事”。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江湖上都说十字坡是黑店,到底是怎么使黑的,武松想看个究竟出来。于是也就演绎出了打店的喜剧来。
包子上桌后,两个公人饥不择食,拿起来便吃,而武松是掰开了一个看了看,有意找茬:“酒家,这馒头是人肉的是狗肉的?”为了说明自己疑惑的理由,又说出了江湖上的顺口溜,“大树十字坡,客人谁敢那里过?肥的切做馒头馅,瘦的却把去填河”。意在点明孙二娘的店是家黑店,看看孙二娘有何反应。孙二娘也不是个好对付的主儿,她开黑店多年,哪种人没见过,可说也是个久经考验的黑店高手了。她立即反击了,说这顺口溜是武松“自捏出来的”。
武松一激不成,于是接二连三地放出些风话来。先是说:这馒头里有几根毛,“好象是不便处的毛”,接着又问孙二娘:丈夫不在家,独自一人冷落不冷落?武松是个正人君子,是个人不色、嘴不骚的人,此处放出风话来,不觉奇怪,反有謔趣。这风话一放出,果见成效。孙二娘是笑里藏刀,面上笑着,内心却骂武松是“灯蛾扑火,惹焰烧身”,敢来戏弄老娘。你要玩,老娘陪着你玩。于是也放出风话:“客官休要取笑。再吃几碗了,去后山树下乘凉。要歇,便在我家安歇不妨”。武松听了这话,自家肚里寻思道:“这妇人不怀好意。你看我且先耍他 ”。锣鼓听声儿,听话听音儿。武松一听孙二娘这话,就知道他的风话激怒了孙二娘,孙儿娘要下手了。如何下手,武松不知道,为了早点见到孙儿娘的手段,武松是先下手为强了,一个“耍”字,就道出了其意图,便有无穷的乐趣在其中。
武松提出要喝酒,而且认为酒“越浑越好吃”,这正中孙二娘下怀,所以“心里暗喜”,武松又提出“只宜热吃最好”,这是孙二娘求之不得之事,所以她认为:“这个贼配军正是该死”!一个说酒十分香美,只是有些浑,以此掩人耳目;一个说越浑越好,顺杆儿爬,故意上钩,以示自己对江湖上蒙汗药一无所知,并主动提出要喝热酒。这一切演绎的很逼真、很自然,各人心怀鬼胎,各自暗暗欢喜,较劲,读者也看的高兴,完全是一出喜剧,紧张、刺激、逗趣,武松完全是个趣人。
热酒来了,武松乘孙二娘不备,将酒泼在阴暗处,还故意用舌头添添嘴,称赞道是“好酒”。鬼的很,妙的很。一句好酒,完全使孙二娘放松了警惕,自以为中了她的计,一句好酒也让武松将这场喜剧演的活灵活现。孙二娘蒙在鼓里,读者却一目了然,更觉得有趣,更想了解武松下一步“耍”法。两个公人酒一下肚,“望后扑地便倒”,所以孙二娘高兴的拍手叫“倒也,倒也”。而武松是把“眼来虚闭紧了,扑地仰倒在凳边”。你看武松这倒法就与公人不一样,公人是“扑地”,而武松是扑地仰倒。公人是真倒,武松是假倒,仰倒是为了好观察孙二娘下步行动,仰倒是为了便于自己下步的行动,真是精细、有趣得很。这里书上写道:那妇人笑道”、“那妇人欢喜道”。喜从何来?得到了“三头行货”,又得到好些银两;笑从何来?笑武松“吃了老娘的洗脚水”,终被麻倒,这反映出孙二娘取得胜利后的兴奋心情。真胜利了吗?非也!两个汉子搬武松不动,只能要孙二娘亲自动手,所以她边骂二个店小二,边骂武松“这个鸟大汉却也会戏弄老娘”。真是被她言中了,“这个鸟大汉”正是在戏弄她,而且这戏弄从一进店就开始了,只不过孙二娘如云里雾里一般无法看清而已。正是这一搬,武松乘势两手搂住孙二娘前胸,两腿一夹,便将孙二娘压倒在地,“杀猪也似叫将起来”。武松此举并非要吃孙二娘的豆腐,而是动作需要所为。前面一倒,后面一压,前面一笑,这里一叫,真是“丑语以成奇文”﹙金圣叹语﹚真是妙趣横生。
此时武松已是个充军的犯人,他何有这心事去戏弄孙二娘呢?其原因有三:一是对十字坡这家黑店他早有耳闻,所以武松会问馒头是什么馅及说出十字坡的顺口溜,目的就是警示孙二娘。二是武松一进店便见孙二娘紧盯着自己身上的包袱,便起了疑心,加强了警觉。这点我觉得京剧《武松打虎》有明显的动作交代;当武松进店时,孙二娘乘人不备,用手摸了一下武松的包袱,武松有了转脸亮相的动作,以示已警觉,这就一目了然了。三是武松毕竟是个趣人,趣人当然要求发出趣事,虽是犯人,也要疯狂一把。
“醉打蒋门神”也是他趣人的代表作。“醉打”与鲁智深拳打镇关西有异曲同仁之妙。但“醉打”的妙,不在打蒋门神身上,而妙在戏弄蒋门神老婆及打酒保的那场戏里。
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是有意来找茬的,武松也是来找茬的。鲁提辖是有备而来,按部就班来激怒郑屠,而武松是临时发挥,随机应变来找麻烦。“无三不过望”他已喝的醉醺醺的了,来到快活林酒店,他是“瞅着醉眼,径奔入酒店里来。便去柜身相对一付座头上坐了;把双手按着桌子上(按:完全是醉人醉态),不转眼看那妇人在柜身里”。你看他真会选座位,故意选在与柜身相对的地方坐了,而且是不转眼看那妇人,这不是在找事吗?色咪咪的,大有西门庆勾引潘金莲时的色态。看的那妇人,都不好意思,转头看到别处去了,可见其色眼之毒,色相之谗,色是假,闹是真,偏以色来惹事而偏偏又不好色,真是趣人趣事。
来到酒店不叫酒,反打问酒店主人在哪里,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酒保送酒来时,武松闻了闻说不好,要换。一闻便知好坏,说明武松的确是个酒鬼。这酒也的确不怎么样,不然,那妇人就不会“留些上等酒下来”。这会儿武松不是闻,而是尝了,说明武松品酒的功力。又说不好,那妇人又“留了一等上色好酒”给武松,武松才说“这酒略有些意思”。他这换酒的法儿,与鲁提辖要剁肥躁躁瘦躁躁的做法如出一辙,而双方的做法也近似雷同。所不同的是武松醉了,鲁提辖清醒着。鲁提辖是假经略相公之名要肉,郑屠不敢不依,而武松是酒鬼姿态要酒,妇人酒保不能不从。管你武松如何刁难、挑拨,妇人就是不动声色,事事依着,谁叫你是“上帝”呢?来的都是客,酒店就是为上帝服务的。
武松一看闹不起事来,于是放下酒另做文章,问老板姓什么?酒保回答:“姓蒋”。武松反诘:“却如何不姓李”?这明显是在挑事,但又不失酒鬼的身份,因为酒后都喜欢胡言,这就很有趣,再次说明武松是个趣人。也正是这胡言,招来了不满,妇人认为他是喝醉了,“来这里讨野火”(按:即为野食,意为讨便宜),酒保说他是“不省得了,在那里放屁”。妇人、酒保只是动气不动手,还认为他是个醉鬼,在这里发酒疯呢。当武松问他们在说什么,借此引出事端来,酒保就是不告诉武松,把的住自己的嘴巴,又免得武松生事。武松这一招不灵了,又使出更无理的招,要那妇人陪自己喝酒。酒保这一下沉不住气了,不得不呵斥武松,并明确告诉他那妇人是老板娘子。这一呵斥是呵到好处了,一是水到渠成,到了该呵的时候,不呵不行,二是呵出了酒保对主子的忠心。武松一听这呵,知道火候到了,便说:“便是主人家娘子,待怎地?相伴我吃酒也不打紧”。
武松一进门便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妇人,这里又有意来戏弄那妇人,明确的很,目的就是通过那妇人激出蒋门神来。那妇人哪知此目的,她对武松已够宽容的了,谁知武松得寸进尺,如此无理,也实在忍不下去,那妇人听罢武松之言,边骂边奔出柜台来。她不得不骂,她不能不奔出柜台来,她是蒋门神的老婆,有蒋门神撑腰她怕什么。小管营的快活林,蒋门神都敢夺,这小酒鬼,更是小菜一碟,看来她是想上来亲自动手教训教训这酒鬼了。这正是武松求之不得的事。武松将桌上那桶酒泼在地上,抢入柜台,按住那妇人,提起来,把那妇人丢在大酒缸里。迎上来的酒保一个个也被抛在酒缸里,另两个被武松打的在酒地里爬,真是滑稽的很,真是好一个“快活林”!
武松好酒,连闹事都离不开酒。鲁提辖是在肉店闹事,下了一阵“肉雨”,无处不是肉,武松快活林酒店闹事,泼了一地是酒,真是无处不是酒,一个肉香,一个酒香,闹事都闹出花样来了。鲁提辖、武松都是趣人、趣事、趣闻也。
还有在孔家庄酒店闹事,醉打孔亮及溪边打狗也颇有喜剧特色,堂堂一打虎英雄,老虎都打的死,这里连一只黄狗都对付不了,反被黄狗耍的跌落溪中,也的确好笑,这里不啰嗦、读者看看《水浒传》便更觉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