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棋、书、画向来被视为是中华民族的四大高雅艺术。而其中的棋,则指的是围棋,它是一项古老的棋艺活动。对于它的起源众说纷纭,直到春秋中叶,终于迈入了信史时代。然而它的发展却经历了秦、西汉的缓慢曲折的流播过程,陷入了衰微的困境。随着东汉班固的《弈旨》、李尤的《围棋铭》的推崇与正名,围棋活动才跨入了一个由衰转盛的稳步推进的升温时期。
继东汉而后,魏晋时期,则是中国围棋的崛起时代,是围棋史上承前启后而又具有突变性质的关键环节。由于东汉末年以来的社会动荡以及惨烈的政治争斗,唤起了魏晋士人生命意识的觉醒。“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这种忧生意识和游乐风尚,促使了围棋活动广泛的普及开来,并促进了围棋文化大踏步地向黄金时代迈进。
三国时期,就是围棋迈向黄金时代的开端。尤其是吴国,达到了当时围棋文化发展的最高峰。
一、《孙策诏吕范弈棋局面》《孙策诏吕范弈棋局面》谱,记录在中国现存最早、最具权威性的围棋专著,宋代著名国手李逸民编著的《忘忧清乐集》中,它是中国现存最古老的围棋实战起手谱,在围棋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具有重大的影响。
孙策(175----200),字伯符,吴郡富春(今浙江富阳市)人,是东吴政权的奠基者,吴大帝孙权的长兄。17岁那年,父亲孙坚战死沙场。后来孙策前往寿春(今安徽寿县)依附袁术,与吕范一见如故。吕范(?----228),字子衡,汝南细阳(今安徽太和县)人,对孙策也十分崇信,便带领了自己的门客一百多人归附了孙策。后孙策向袁术讨还父亲孙坚的旧部一千多人,于兴平二年(195),率军向江东拓展。经过短短几年的渡江转战,占领了吴郡(今江苏苏州市)、会稽(今浙江绍兴市)、丹杨(今安徽宣城)等郡,势力日益壮大起来,成为当时迅速崛起的一个重要的政治集团。吕范跟随孙策转战大江南北,立有赫赫战功,成为孙策重要的亲信部将。俩人常常在戎马倥偬的闲遐之时,纹枰对弈,谈兵论政,以棋为乐。有一次,吕范回到吴郡(今江苏苏州市,孙策的统治中心),又与孙策从容对弈,正是棋逢敌手,将遇良材。
这时吕范一边下棋,一边很认真地向孙策建议说:
“现在将军您的事业日益壮大,军队也越来越强盛,但并不是全都能遵守军纪法规的,我吕范愿暂时代理都督的职务,邦助将军治理。”
孙策说:“你是士大夫,加上手下有很多的将士,战功卓著,怎能反过来委屈你担任这样的小官,管理军中的细碎小事呢?”
吕范说:“不是这样的。我离乡别土追随将军,并不是为了妻子儿女,而是为了要经世济民。这犹如同舟渡海,一件事处理不好,就会全体覆没。这也是为我自己打算,不仅仅是为了将军您。”
孙策微笑着,没有回答。吕范告辞出来,脱下高级官员的服装,改穿普通的军服,手执皮鞭,到将军府禀报,自称担任都督。于是孙策立即授予吕范都督的符信,加以授权,委任他整顿军中风纪。吕范果然不负众望,严加整顿,从此,军容严整肃睦,纪律严明,禁令彻底执行,军威大大提高。
这是《三国志•;吴书•;吕范传》注《江表传》中的一段记载。从这一简略的记录中,我们可以得知孙策及其部将吕范都是围棋爱好者。据认为:孙策与吕范的这局没有下完的棋,被记录保存了下来。从记录谱可知,它是对角星势子棋,起手共四十三着。
这局古谱系十九道棋盘,与魏晋时期的有关文献资料及实物出土,所流行的十七道棋盘不相符合,所以有人认为这是后世的伪托之作。但也有不少论者肯定它是三国时吴国的遗局。另据北周甄鸾撰注的古代数学名著《孙子算经》,有一道“棋局方一十九道”的算题。当今数学史家也有肯定原著成书于东汉的,据此而断言东汉时已有十九道棋盘问世了。可以这么认为,棋盘的变化有一个漫长的过程,随着东汉围棋活动的不断升温,围棋水平的日益提高,一批棋手已不满足于原有的十七道棋盘,而采用了新的十九道棋盘,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但是这种变化要被所有的棋手认可,不可能在一时一处完成。它总是由局部到全面,逐渐推广完善的,而老棋盘也不可能马上就退出了历史舞台,因此会有一段两种棋盘并存的时期。但不管如何,当时流行十七道棋盘也好,出现了十九道棋盘也罢,《孙策诏吕范弈棋局面》这一古谱,一方面由于历史人物的重要性,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孙策与吕范的围棋水平,在当时还是比较有代表性的,因而受到了围棋爱好者的推崇和喜爱,从而得以记录并保存了下来。因此这一现存最古老的围棋实战起手局记录谱,具有极高的棋史、棋艺研究的文献价值。至少其对角星势子应当为前代所承传,这是可以确定的,它体现了古代棋手的求战观念。为我们研究古代围棋活动的演变、发展,提供了第一手的实物资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所以说《孙策诏吕范弈棋局面》这一古谱,在中国围棋史上具有重大的影响,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是显而易见的。
二、“吴图二十四盘”由于东吴奠基者孙策爱好围棋,常常与部将纹枰对弈,因而影响了东吴一代围棋活动的兴盛。特别是东吴立国后,随着江南经济、文化的发展,围棋活动更是尉然成风,从而在弈坛上涌现出了大批善弈的高手,其中以吴中士族顾雍、陆逊的崛起最为引人瞩目。可以说:顾雍、陆逊是江东弈坛弈风的代表。
顾雍(168--243),字元叹,吴郡吴县(今江苏苏州市)人,东汉名士蔡邕避难于吴地,顾雍曾向他学习琴、书。孙权为会稽太守,不到任,就委任顾雍为郡丞,代理太守的职务,处理郡务。后为丞相,执政十九年。长子顾邵,字孝则,孙权把长兄孙策的女儿嫁给他,与顾族联姻。顾邵二十七岁时出任为豫章(今江西南昌市)太守,任职五年,因病去世。邮差送信而至,当时顾雍召集僚属,正在下围棋,得知没有儿子的书信,即已明了原由,一边下棋,一边用手指掐掌,血流沾褥,而脸上依然神色不变,镇定如常。等到宾客都走后,才叹息说:
“已无延陵之高,岂有丧明之责。”于是豁情散哀,颜色自若。这种冷静的自控力,达观的心态,正体现出魏晋风度的一个侧面。
陆逊(183--245),字伯言,吴郡吴县(今江苏苏州市)人,初为孙权幕僚,孙权把长兄孙策的女儿嫁给他,与之结为姻亲。后经吕蒙推荐,被任命为偏将军右部督。黄武元年(222)出任大都督,在夷陵之战中大败刘备率领的蜀军。嘉禾五年(236),孙权北征,命令陆逊与诸葛瑾率军攻打襄阳(今湖北襄樊市)。陆逊派遣亲信韩扁带着奏表呈报孙权,返回途中韩扁被魏军俘虏,军情泄露。诸葛瑾听说后十分担心,急忙写信请陆逊撤退,陆逊没有答复,他正在督促军民种芜菁和豆子,与众将领下围棋,以射覆为游戏,就如平常一样。这一细节生动表现了陆逊镇定自若、成竹在胸的大将风范,也使我们得知陆逊的军营中有不少能弈之将。
顾雍、陆逊是江东大族,这能很好地证明围棋活动已在江南士人中广泛的普及开来。
1984年在安徽马鞍山发现了三国时期东吴大将朱然的墓葬,在墓葬陪葬品中有一幅两人对坐下围棋的生动画面,它能够直观地体现出墓主人也是一位围棋爱好者。朱然,字义封,丹杨故鄣(今浙江安吉西北)人,官至东吴左大司马、右军师,赤乌十二年(249),时年68岁病卒。朱然墓中出土的这幅弈棋图,充分反映出围棋活动在吴国士大夫中已十分盛行,是一个很好的物证。
此外,诸葛谨的次子诸葛融(诸葛亮的侄儿),率军驻守公安(今湖北公安),没有战事,秋冬则射猎习武;春夏或盛宴宾客,有的下围棋,有的投壶弓弹,诸葛融来往观看,终日不倦。
就连都城的东宫,围棋活动也非常活跃。太子孙和的侍从蔡颖爱好围棋,在他官署里任职的一些人,也都纷纷向他学习围棋,有的甚至达到了废寝忘食的疵迷程度。
东吴的围棋活动,初有孙策、吕范的带动,继有顾雍、陆逊的推动,后有诸葛融、蔡颖的影响,围棋活动可以说是风靡朝野,经久不衰。因此名手辈出,精彩的对局也随之出现,出于欣赏,研究的需要,出现了实战对局的记录,有些围棋爱好者甚至将一些精彩的对局收集起来,汇编成集子,流传于后世,这就是围棋史上有名的“吴图”。北周敦煌写本《棋经》,曾两次提到“吴图二十四盘”,就是三国吴国时流传下来的经典棋局的图谱。直到晚唐,“吴图”还仍有流传。晚唐诗人杜牧在写给围棋国手王逢的《重送绝句》诗中,有“别后竹窗风雪夜,一灯明暗复吴图。”之句,用来比喻王逢的棋局,从中也可以看出“吴图”的影响仍然存在,并成为当时围棋爱好者打谱临习的范本。而《孙策诏吕范弈棋局面》,是否属“吴图”遗存,迄今也难以定论。
围棋棋艺是不断发展的,棋手的水平也在日益提高,原先达到了相当的棋艺高度的“吴图”,随着时间的推移,失去了它的实效性与艺术价值。棋谱的功效在于它的实用性和艺术性。当十七道棋盘普遍被十九道棋盘所取代以后,古谱的实用性也就失去了。“吴图”的失传自然也就在所难免,而成为历史的必然。遗憾的是我们今天再也不能目睹它的真面貌了。
三、“棋圣”第一人:东吴严武我国围棋自东汉中兴,至建安时为之一盛,围棋活动得到了极大的推广,北方高手辈出,江南地区也在北方士人南流的过程中有了长足的发展。但当三国鼎立之后,曹魏弈坛群星殒落,相对处于低潮之时,东吴弈风却承建安而大盛,江东士人棋手迅速崛起。这是南北弈坛形势对比发生的第一次重要转折。东吴成为了江南围棋发展史上的第一次繁荣时期,达到了当时围棋发展的最高峰,其标志就是出现了被后世誉为“棋圣”的严武。这是中国围棋史上被誉为“棋圣”的最早的棋手。
据东晋葛洪《抱朴子》所载:“世人以人所尤长,众所不及者,便谓之圣。故善围棋之无比者,则谓之棋圣,故严子卿、马绥明于今有棋圣之名焉。”这是关于“棋圣”的最早记载。
在《三国志•;吴书•;赵达传》注引《吴录》中有这样一段记载:严武,字子卿,是卫尉严畯的侄儿,围棋造诣没有人能与他匹敌。他的棋艺,与皇象的书法,曹不兴的绘画,吴范、刘敦、赵达的术数等,当世之人都赞誉为绝妙,并称为“八绝”。至于他的生平,已很难详考了。但从史书的一鳞半爪中可以了解到:他的伯父严畯,字曼才,彭城(今江苏徐州市)人,逃避战乱南流到江东。后得到孙权重用,官至卫尉、尚书令。这样,严武也应该是南流的北方士人。根据与吴范、刘敦、赵达等人并称为“八绝”,应当与他们显名于差不多的时期。刘敦、赵达的主要事迹在黄武(222--228)前后,吴范也于黄武五年(226)因病去世,这样,严武在此时也应当名声卓著了。而依据围棋的特点,严武应该有二十几岁的年龄了。这样推断:严武大约生活于吴国立国前后及中期。
严武是很有围棋天赋的,围棋棋艺在当世没有人能与他相匹敌,堪属超一流的高手,这是东吴弈坛的骄傲。可以说,严武代表了吴国围棋发展水平的最高峰,也是当时中国围棋发展的最高峰,这是吴国围棋发展的自然趋势和必然结果。难怪后世要把他与马绥明并称为“棋圣”了。
马绥明,名朗,是西晋赵王司马伦的舍人(亲近的官属)。据《隋书•;经籍志》记载,撰有《围棋势》二十九卷,可见他的围棋造诣也是非常高深的。后世把严武、马朗并称为“棋圣”,足见严武、马朗的影响之深远。而严武明显的要比马朗早一个时代,因此我们可以肯定地说:三国时期东吴的严武,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位“棋圣”。
四、韦曜的《博弈论》吴国的围棋活动风靡朝野,在都城的宫廷中也十分活跃。太子孙和的侍从蔡颖,爱好围棋,在他的官署中任职的很多人都跟他学棋,有的甚至达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妨碍了工作,影响了身体。为此引起了太子,作为国家合法继承人的孙和的担扰。他常常告戒说:当代的才学之士应该探讨研习学问,操练熟悉武功,以胜任当世的事务,只知交游下棋而妨碍事业,并不能算是进取之道。后来群臣出席他的宴会,谈到了下棋,孙和又阐明了他的观点:认为这只能妨碍事务浪费时光,毫无用处,损耗精神,思虑费尽,最终一无所成,不是用来推进德行,致力功业,积累功绩的行为。天地永恒,而人位于天地间,就有人生短促如白驹过隙的感慨。当然,人的欲望也不能完全没有嬉戏娱乐,而喜戏娱乐的爱好,也应于饮酒欢宴、弹琴读书、骑马射箭之间,为什么一定要去下棋,然后才能感到欢乐呢?为此他让陪坐的八位侍臣,各自写一篇论文来批评下棋的行为,以矫正弈风。中庶子(太子的侍从官)韦曜,写了《博弈论》一文,最为孙和所赏识。孙和常常出示给宾客们观看,以此来规劝蔡颖等人的行为。我们把其中的两小节意译出来,可以看出太子孙和的良苦用心了。
“如今世上之人大多不努力研习经典技艺,喜好下棋,抛弃事业,废寝忘食,夜以继日,通宵达旦。当他们面临棋局交争,胜负未决时,就聚精会神,专心一意,弄得精疲力竭,人事荒废而不整治,宾客到来而不接待,虽有太牢(牛羊猪)之类的美味佳肴,《韶》、《夏》(古代乐舞)之类的美妙音乐,也无暇去品评欣赏了。至于有人用衣物来赌输赢,更改下棋的目的,变易行事的原则,就会使廉耻的思想松弛,忿戾的神色发作,然而他们的志向不会超出一枰之上,他们的追求不会超过方格之间,战胜了对手没有得到封爵的丯奖赏,夺取了地盘没有兼并土地的实惠。这种技艺不属于经典六艺,这种才能不能用于治理国家;立身处世者不能借用下棋的技巧,征选人才者不能通过下棋的道路。向它寻求战术阵法,则不是孙武、吴起的理论;从它考究道义学问,又不是孔子门派的思想;以巧变欺诈为手段,则不是忠信的事情;以打劫杀掠为名分,又不是仁者的意愿;而且白白消磨了时光,荒废了事业,终究没有什么好处。这种游戏同设立木杆而击打它,放置石块而投掷它,又有什么区别呢?况且君子在家中要勤劳奉养父母,在朝廷要竭命效忠君王,遇到事务繁忙还要推迟吃饭,又怎么能沉迷耽延在下棋之中呢?承认了这些道理,那么孝顺友善的品行就会树立,坚贞纯正的名声就会显扬。”
“再说一枰棋盘哪里比得上一方土地的封邑呢?三百颗棋又怎么比得上率领千军万马的将领呢?华丽的服饰,美妙的音乐,足以兼容棋局的乐趣并取代下棋的游戏了。假如世人转移下棋的精力而用在诗书上,就会有颜回、闵损的志向;用在智谋上,就会有张良、陈平的思虑;用在生财上,就会有猗顿的财富;用在射箭骑马上,就会有将帅的才能。如果这样,那么功名就会建立而卑贱就会远离了。”
韦曜,字弘嗣,吴郡云阳(今江苏丹阳市)人,很有文才,后为太史令,主编《吴书》。
可以看出:韦曜的这篇《博弈论》是一篇行文工正、说理透彻的好文章,它体现了太子孙和要求远离博弈,勤修六艺,为国家建立功业的正统观念。但是文中所反映的东吴这种嬉戏娱乐的风气,且且是魏晋士人对两汉治经立业人生价值观的反动,也是魏晋士人游乐意识的体现;同时也成为士风颓败的标志,实际上开启了江南六朝由尚武向崇文的转变。
八大臣的这次贬责围棋的活动,由于“继嗣”风波的发生,太子孙和被废,而不了了之,因此实际上并没有取得多大的成效,东吴朝野的弈风依然十分盛行。我们从后来东吴的亡国之君,孙和的不孝之子孙皓,在亡国后被封为归命侯,曾应晋武帝之邀,观看晋武帝与王济的对弈,由此可以推测,孙皓也应该是善于围棋的。应该说:这次“继嗣”风波,对于吴国来说是不幸的;而对于围棋的发展来看,则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它没有使东汉以来逐渐升温而发展起来的围棋活动停滞不前,而是继续向着南北朝时期的黄金时代迈进。而对于韦曜来说,他虽则留下了《博弈论》这样一篇行文优美的批驳论文,但也没有阻碍围棋文化的发展而背上了千古骂名。
总之,三国时期东吴围棋文化的盛极一时,是与三国时期经济、文化重心的南移,这一大趋势相一致的,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