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各种各样的运动、武术,大概没有一种可以像太极拳这样,与哲学有这么密切的关系。这里谈的哲学,并不是指一般的西方哲学,而是指中国传统的儒、释、道,尤其是指新儒学。新儒学也称为「道学」或「理学」,在北宋周敦颐、程颢、程颐与张载等人的努力下,是以传统的孔孟儒学为基础,凸显《易传》与《中庸》的重要性,并吸收释、老两家的长处,而由南宋朱熹(1130-1200)集其大成的一套修己治人的哲学体系,深刻影响包括中国、朝鲜、越南与日本等主要东亚国家长达七百年以上。太极拳创编于四百年前的明末清初之际,与新儒学的关系尤为密切。
太极拳大师郑曼青先生(1901-1975)曾说:「习练太极拳可以变化气质。」这可从代表新儒学的大师那里得到印证。北宋大儒张载(卽横渠先生,1020-1077)说:读书最大的益处是「自求变化气质」。横渠认为人性有两个层次,即「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天地之性是指吾人乃禀天地、阴阳、五行之气而生,所谓「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西铭〉)。天地之性也就是人和万物所共同具有的天性。但人得阴阳五行之秀,为万物之灵,所以人的天地之性最为完备。所谓天地之性,其实是指天地生成万物的仁心善性。天无所不覆,地无所不载。有天无地,万物不得长养;有地无天,万物也得不到雨露的滋润。天地之性就是生生不息的仁德,要让万物得以出生、繁衍,充分长养,让万物潜在的天份无不得到充分的发挥。这种仁德善性就是天地之性,人生来就被赋予这个纯一不杂的善性。至于「气质之性」则是指每个人在父精母血结合时,由于禀受阴阳二气有所偏差,譬如出生时的年份、节令、时辰、地理位置、山川自然环境、家庭条件、父母性格、种族、信仰等无数不同的条件,所形成不同的气禀与性格。所以说「人之刚柔、缓急,有才与不才,气之偏也」。气质之性在于对外物有所追求,横渠称之为「攻取之性」。他说:「湛一,气之本;攻取,气之欲。口腹于饮食,鼻舌于臭味,皆攻取之性也。」这是人之所以会为非作歹的来源。横渠主张人应改变「气质之性」,回复到「天地之性」。他说,虽然「人之气质美恶,与贵贱夭寿之理,皆是所受定分」,但「气质恶者,学即能移」。通过学习,克服追求外物的情欲,「使动作皆中礼」,则能变化气质,从而恢复本来的善性,即「天地之性」。借着无私、寡欲,去除后天、外在的影响,就能显露先天、内在的天地之性。练太极拳也一样,要借着勤练拳架,将拙力、蛮力去除殆尽,彻底松柔之后,内劲自然就出来了。
大家如果把新儒学的身心受用之学,只当成是学理,那就好比研读经书只忙于训诂,而无所得于经书所承载的大道、至理一样,那是舍本逐末啊!其实,我们应该将习练太极拳作为实践理学的真工夫。我自幼因受到父兄「斯巴达式」教育的影响,稍长深受现代西方教育的洗礼,后来又负笈远赴德国攻读康德哲学,这种养成背景,使我要比常人更加注重效率,更加明辨是非。其实,太讲效率就会忽略了人情,太过明辨是非就会得理不饶人。而这些人格特质,如果碰到两、三件不期而至的事情,在处理时,就会显得急躁而易怒。还好我高二的时候就开始研读《易经》,而从十几年前开始,天天都有记诵半部《易经》的习惯,我一直搞不清楚我爱人为何要我习练太极拳,我现在终于知道,她的智慧了解到:只有太极拳才能根治我浮躁、易怒的大毛病。事实上,习练太极拳六个月以后,我就有新的口头禅,凡事都会说「不要急,慢慢来」。到最近这一两年,自己觉得浮躁的习性,几乎已经彻底根除了,连发脾气的频率跟习练太极拳之前相比,都已去掉八、九成了。我有信心在可预见的未来,我也可以做到非但不会发脾气,而且也将了无「忿厉之容」。这是我习练太极拳最大的收获。至于习练太极拳能让我们身体更健康、心灵更舒畅、远离疾病的缠扰、告别吃药打针等种种,这些与能让我们的心性修养出现质的跃升一比,那就显得微不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