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讲人:张嵚(专栏作家,著作有《被遗忘的盛世》、《不容青史尽成灰》等)地 点:济南三联书店【编者按】 读书会成立后的第一期活动,我们邀请了文史学者、作家张嵚,在济南三联书店为读书会的成员作了《魏晋风流:一个转型时代的历史样本》的讲座。之所以选讲这个题目,除了使有点模糊的魏晋历史更清晰外,亦含有我们对当下转型社会的某种思考 同是社会转型阶段,魏晋时期能给今天以怎样的启迪?以下便是此次讲座的文字稿。 对今人来讲,“魏晋风流”的意义,不仅仅在于历史考证,也不仅仅在于八卦其中的典故风尚,更重要的是,它的美丽与凋零,对于我们今天社会的发展,乃至每一个人的生活选择,究竟会带来怎样的反思与借鉴。 如果要做到这一点,我们或许应该跳出“魏晋风流”的具体细节点,从三个方面重新审视魏晋:第一,魏晋为什么会风流;第二,魏晋究竟怎样风流;第三,魏晋的风流是怎样结束的? 为什么会产生“魏晋风流” 众所周知,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而作为上层建筑的“衍生品”,魏晋独特的精神风貌,它那些为后人追思的风流,却也首先由魏晋经济所决定。从曹魏建国到西晋,是中国从分裂走向统一的时代,却同样是中国封建经济在短时期内高速回升乃至蓬勃发展的时代。魏晋之前的东汉战乱,导致中国人口大量减少,经济破坏严重,北方经济的恢复发展,是从曹操执政时代开始的。与以往的中国分裂时代一样,三国鼎立后的中国各割据政权,普遍采取了各种恢复生产、培植民力的措施。但是魏晋时代中国经济的恢复速度,对比前代后世都是惊人的。以公元280年西晋“太康之治”而论,当时晋武帝司马炎的宠臣贾充对司马炎说“今财赋之盛,虽文景亦不过如此也。”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局面?一方面来自于统治者“休养生息”的政策调整,但同样重要的原因,却是这时期,也恰是中国生产科技的“井喷期”。魏晋时代生产科技的高速提升,从几个方面可以看出,比如新型的梭机,将纺织的生产率提高了30倍,灌溉的翻车,将灌溉效率提高了50倍。同时农业耕种,也出现了深耕和区耕,亩产量大为增加。所以在整个魏晋时代,中国人以比两汉少得多的人口,创造了与两汉盛世持平的经济总量。以经济发展的速度论,这是一个高速增长期。与其把这种景象归功于哪一个政治家或者科学家的贡献,不如说,中国历史恰好走到了这样一个节点上。 这样一个节点,正是魏晋时代思想活跃的温床。对比中外历史,我们可以看到,人类历史上每一次思想活跃期,前提必然是经济活跃期。比如中国春秋战国时代的百家争鸣,前提是春秋晚期铁农具的推广,催生了经济的变革。1919年五四运动后的新文化运动,前提也正是一战造成的中国民族资本主义的“短暂春天”。法国大革命前的“启蒙运动”时代,前提也正是“重商主义”带来的经济高度勃兴。对于魏晋而言,经济的高速发展,是整个社会思想升温的火炉。就文化层面而言,当时的门阀家族们,私家修书成为了他们的日常活动。文化的普及和传播,比之前中国历史上任何一个时代都要普及。与此同时,繁荣的经济也带动了外贸的发展,中国海陆两条丝绸之路已经正式形成,大量外来思想蓬勃涌入。魏晋是一个众所周知的文化混杂的时期,这是它思想高度活跃的前提。
魏晋时期到底有多风流 因为魏晋门阀政治体制的原因,魏晋时期的经济发展是“失重”的,比如它的利益分配,只掌握在占总人口极少数的门阀大族手中。这就造成了它的文化也仅仅集中于这一小部分人,比如著名的竹林七贤,其成员都是世家大族子弟,他们的风流不羁,既来自于特立独行的性格,也同样来自于特权。而魏晋政治变局的另一个影像,就是这个高度繁荣的社会,其实是处于传统思想的坍塌中的。从曹魏篡汉开始,一直到司马炎篡魏自立,自汉武帝“独尊儒术”时代开始形成统治地位的儒家思想,其本身君君臣臣的伦理思想,早已经在政局的冲荡中千疮百孔,枪杆子里出皇帝的现实,让儒家伦理思想在这个时代的知识分子中普遍缺失了公信力。魏晋时代的儒家思想,仿佛是一栋千疮百孔且塌了顶梁柱的房子,在外来文化的冲击下摇摇欲坠,而房屋下面,明媚的春天里,新生的思想正欣欣向荣。在这样一个本身就经济过热、思想混杂的时代里,主流思想的坍塌,结果就是各种新思潮的百花齐发,传统伦理形成的条条框框早已经粉身碎骨,然后,就有了许多后人心向往之的“魏晋风流”。 魏晋有多风流,先看看那时期女性的社会地位就知道了比如著名的《世说新语》中,就记录了不少勇于追求幸福生活的“贤媛”,甚至在家庭生活中,夫妻之间地位平等,相敬如宾,甚至做妻子的,可以毫无顾忌地向丈夫讨论自己喜爱的别家男子。在著名美男子潘安的典故中,有一件事很著名:潘安在回家的路上,被仰慕他的女子们包围,纷纷向他投掷鲜花果篮,他所乘坐的羊车,转眼间就被淹没在了万花丛中。后人说起这段历史,无不赞赏潘安的魅力风度,但是中国两千年封建历史上,又有哪一个时代的女子可以如魏晋女子一样大胆,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无所顾忌地向自己心仪的男子表白?潘安一路经过的万紫千红,怕是文明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也非常罕见的。魏晋的女子不仅敢表白,更敢于付诸行动。又比如著名的韩寿偷香的典故,作为文士的韩寿,爱上了权臣贾充的女儿,俩人夜夜私下幽会,却终因韩寿身上喷洒的西域奇香露了马脚,被贾充抓了现行。要搁在明清话本里,韩寿就算不被当做“采花贼”送官府,也至少要被打得皮开肉绽。但在魏晋时期,这基本不算个事,贾充不但没有怪他,反而将女儿正式许配给他。也正从此开始,“偷香”成了私通的代名词,这样的开明包容,对比前后的中国封建历史,岂止空前,更可谓绝后。 风流又是如何被扭曲的 女性尚奔放如此,作为主流的知识分子更不必说,在这段历史的记录中,留下了不少“名士”们的“行为艺术”典故。比如著名的竹林七贤,他们特立独行的风度,比如隐逸诗、田园诗等新兴文学流派的兴起,那些脍炙人口的篇章里,精心描绘的自由生活,自然令后人心向往之。尤其对于后来封建礼教禁锢下的中国人来说,魏晋更像是一个天堂一般的时代,无拘无束,脱下虚伪的外衣,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它的自由热烈,也就成为后来中国人追求自由的一盏明灯。然而,当后来人阅读着魏晋的风流,描摹着魏晋的风流的时候,却甚少意识到,这样的风流,其实是被扭曲的。 所谓的“扭曲”,简单地说,就是在极尽风流的同时,在另外一些方面,却恰恰是沉默的。如果我们浏览西晋灭亡之前的魏晋名士的话,我们不难找到杰出的思想家、才华横溢的文学家,然而最难找到的,却恰恰是在这个特殊的时代节点上,为未来的发展找到道路的人。当八王之乱的硝烟肆虐时,当五胡乱华的战火骤起时,乃至当“青衣行酒”成为当时中国人民族的悲剧时,魏晋的风流人物们,却甚少有人能够挺身而出,昔日的风流,在战乱中被雨打风吹去。这种扭曲的根源,却来自于魏晋政治与经济的扭曲。经济的扭曲,即社会财富的分布不平衡,在上面我们已经讲过;而政治的扭曲,却成为整个魏晋风流走向的助推,这其中可以把司马炎建立西晋看做一个分水岭。在司马炎之前,曹魏末端处于司马昭的治下,从曹操开始到司马昭,执行的是残暴的高压政治,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就是因为开罪于统治集团而遭杀害,留下了《广陵散》的千古经典。而以消极避世著称的阮籍,他的诗篇中,却充满了对时局的忧患和愁苦。王勃在《滕王阁序》中曾有这样的感叹:“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应注意的是,在这一句的前半句,是“孟尝高洁,空怀报国之志”。也就是说,在王勃的眼里,是将阮籍与孟尝君并列,猖狂的外表下,深藏着一个报国的理想。然而这样一个政治高压的时代,却无法给这样的理想一条道路。阮籍的一个爱好,就是经常喝得酩酊大醉,在旷野狂奔,一遍遍喊着“无路可走”。对比他的猖狂、酗酒,特立独行、自由奔放的外表下,却是走投无路的痛苦。 这就是魏晋的扭曲,这个特殊的时代,在繁荣的表面下,以扭曲的政治结构,也同样扭曲了士人正常的心灵追求。而司马炎的登基,却又是另一个转折,转向了另一个深渊:司马炎采取了优礼士大夫的政策,表面看来,给予知识阶层崇高的地位和优厚的待遇,但事实上却是金钱换权力,在政治上继续剥夺知识阶层的话语权。如果说司马昭时代的魏晋士人们,是以表面的自由奔放来宣泄避祸,那么司马炎时代的魏晋士人,这样奔放的风度,却更演变成了一种绝境下的麻醉。当信仰面临幻灭,理想一片黯淡的时候,寻求短暂而麻醉的快乐,也就成了唯一的选择。石崇和王恺可以为了一己颜面大笔烧钱,司马炎可以为了吃纯正的烤乳猪,采取最残忍的解剖手段,这与其说是一种风度,不如说是在理想丧尽后,麻醉自我的集体狂欢。在表面自由、繁荣、热情奔放的浮华下,是这个时代整体的理想沦丧与末日狂欢。 这正是魏晋整个时代最值得我们反思之处。一个思想自由奔放的时代,固然在千载之下,会成为后人倾慕的一朵奇葩,但是如果自由演变成无序,奔放与交融失去了规定的轨道,所谓的繁荣,也终于将成为浮华泡影,魏晋王朝,仿佛是一座表面宏伟的宫殿,富丽堂皇的外表下,是上下结构失衡的事实,然而宫殿顶层的人们浑然不知,在各行其道地张扬着个性,标榜着自我,沉迷于麻醉的狂欢。终于当整个楼层坍塌的时候,留下的却只剩下一片无尽的废墟,和空留后人凭吊的浮华泡影。
【精彩语录】 魏晋有多风流?先看看那时期女性的社会地位就知道了:魏晋时代,是封建社会的中国妇女们最为泼辣大胆的幸福时光。 魏晋时期的经济发展是“失重”的,比如它的利益分配,只掌握在占总人口极少数的门阀大族手中。 阮籍的一个爱好,就是经常喝得酩酊大醉,在旷野狂奔,一遍遍喊着“无路可走”。对比他的猖狂、酗酒,特立独行、自由奔放的外表下,却是走投无路的痛苦。 这与其说是一种风度,不如说是在理想丧尽后,麻醉自我的集体狂欢。在表面自由、繁荣、热情奔放的浮华下,是这个时代整体的理想沦丧与末日狂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