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十二月,天气特别寒冷。凛冽的寒风卷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将大地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棉絮,金碧辉煌的紫禁城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雄伟壮观!这天清晨,一队人马奉旨出了紫禁城。迎着飞雪,急匆匆地朝坐落在北京西城的端王府走去。传旨太监手捧明黄色软缎包裹着内装圣旨的檀香木盒,神气十足地走在队伍前面。四个年轻的小太监跟随身后。紧接着是顶马即骑马走在轿前的护卫。再后面是轿顶、轿帘均为明黄色的八人抬大轿。押后的是八个骑马的护卫清兵。他们踏着积雪,踩出咯吱咯吱的踏雪声。大约走了半个时辰,端王府已依稀可见了。传旨太监兴奋地向前一指:“你们瞧,端王府就在前面了!”透过茫茫雪雾,大家抬眼望去,遥见高高的深灰色围墙内隐隐露出藏蓝色琉璃瓦的殿顶,飞檐峭脊,颇为壮观。他们顿时精神抖擞,加快脚步,不久就来到端王府门前。只见苍绿的松枝被雪团压得探出了墙头,朱漆大门两侧蹲着两尊张牙舞爪的石狮,八位手握豹尾枪的清兵威风凛凛站立府门两侧,令人望而生畏。这就是赫赫有名的端郡王爱新觉罗?载漪的府邸。也就是端王的府邸,我们过去的家。①
我曾祖父端王系道光皇帝第五子亲王(奕諒)第二子。由于他生性好武,武功位于众八旗子弟之首,慈禧太后认为他是一位难得的将才,处心积虑想把他早点封王,将他培养成一个掌握兵权的心腹。适值和硕瑞怀亲王绵忻之子多罗瑞敏郡王奕死后无嗣,遂降旨将我曾祖父载漪过继给奕为子,承袭加封时圣旨上将瑞写成了端,我曾祖父就成为端郡王。
每日清晨,我曾祖父端王早早便来到府内后花园,走一溜飞脚或打打太极拳。一日,他迎着漫天飞舞的雪花,练起了太极剑……一个漂亮的白鹤亮翅动作后,他憋足一口气,轻轻一跃,便蹿上王府花园中最高大的那棵白杨树。紧接着,一个鹞子翻身便又平稳地站落在雪地上。而后他微屈双膝垂手而立,深深吸入一口气,纳入丹田后闭上双目,静静地接受白雪的洗礼。雪花纷纷落在他的头上、身上,越积越多,他却纹丝不动。四周安静得几乎可以听到雪花落在身上的声音,这时,阿玛(父亲)带他上坟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
也是这样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我曾祖父的阿玛亲王(奕誴)带着他的四个儿子(载濂、载漪、载澜、载瀛)到河北易县西陵祭祖。当他们来到雍正皇帝陵前,看见高大的玉石牌坊、长长的汉白玉石桥,以及那雕梁彩绘的宫殿和矗立的功德碑,使他们对这位先帝肃然起敬。祭奠过雍正先帝之后,他们又乘上马车走了很远的路,才来到我曾祖父的祖父道光皇帝陵前。当他们跳下马车,映入眼帘的一切均使他们愕然。陵前没有玉石牌坊玉石桥,原木色的殿堂及柱子显得极为苍凉。我曾祖父的大哥(载濂)忍不住问:“阿玛,为什么祖父的陵墓如此简陋?”
我曾祖父的阿玛伤感地望着四个儿子“唉——”地长叹一声说:“那是因为,在你祖父在位时,洋人勾结富商,有恃无恐地将大批鸦片销往中国,毒害大清黎民,你祖父道光皇帝颁旨禁烟。洋人为此恨之入骨,公然挑动战争(鸦片战争)。由于我们战争失利,被迫割让出香港……按照大清祖制惩罚条例,当朝的皇帝驾崩(死亡)后,陵墓前是不允许修建玉石桥和玉石牌坊的。你们的祖父临终时,断断续续只说出一句话:‘朕无脸去见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啊!’言罢声闭气绝。”
我曾祖父端王载漪望着自己阿玛哀伤的眼神,心中暗暗下定决心:“有朝一日,定要报这国耻家仇,将洋人彻底从中国赶出去!”打那以后,后花园里,每天都可看到我曾祖父载漪习武的身影。冬去春来,年复一年,从未间断。喳喳,一阵欢快的喜鹊叫声打断了曾祖父的沉思。他睁开双目,看见两只喜鹊在杨树枝头跳来跳去,喳喳叫个不停,好似在向他报告什么好消息。我曾祖父端王惊喜万分,急忙抖落掉身上的雪花,快步朝书房走去。
府内布置典雅的书房里,盛开的梅花和水仙花散发着阵阵的幽香,宫里御医赵立臣正在给我的祖父溥上医书课。我祖父在光绪二十年就被封为头等镇国公。他和我曾祖父一样武艺超群,但他更酷爱医术。每天除习武外,其余时间几乎都用在研习医书上。今天我曾祖父像往常一样,轻手轻脚来到书房前。隔窗静听,只听得赵御医在给我祖父溥讲根治气管炎的偏方。他满意地点了点头,继而大步流星向府中神坛走去。
神坛上,义和团民们正在演练神拳。龙腾虎跃,好生热闹。义和团的总坛口就设在我们端王府内。我曾祖父静静地观看着,欣慰地用手捻着胡须。他个头不高,两手垂直长过膝,从来面无笑容。他所率领的神机营、虎神营,都是锐不可当的铁骑。为此,慈禧太后十分赞赏他,封他为骁勇王爷。
团民们看见我曾祖父端王来了,纷纷过来请安。其中一小团民对我曾祖父说:“奴才听说王爷武艺超群,马箭更非同一般,奴才斗胆,请王爷赏脸,也好让我们大家饱饱眼福!”
我曾祖父端王微微一点头,向那个小团民打了个手势。小团民忙牵过一匹马,并递给曾祖父一张特大号弓箭,曾祖父脱下长袍往地上一甩,一个箭步飞身上马,骏马围着神坛奔驰。他不慌不忙拉弓搭箭,只听“嗖”的一声羽箭离弦,紧接着“扑通”一声,天上的一只飞鹰正落在神坛上。神坛上顿时响起一片欢呼声、喝彩声。这当儿,府里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王爷,老佛爷派人传旨,现已在府门口等候。”
我曾祖父端王一面命小太监马上去找我二祖父溥,一面急忙回房去换朝服。我的七侧曾祖母像朵彩云一样飘了过来。边替我曾祖父端王整理官帽,边兴奋地对我曾祖父说:“老佛爷最是喜欢儿,一准儿是封储之事。您没听见,今天早上喜鹊一直在树梢上叫个不停!”
我曾祖父端王欣喜地看了她一眼,那张从无笑容的脸上也隐露出一丝笑意。有着闭月羞花之貌的七侧曾祖母,是我曾祖父最娇宠的侧福晋,因我曾祖父酷爱梅花,所以她特意将鞋底抠出一朵朵梅花形的小孔,并在鞋里面撒上香粉。这样,在她每每路经之处,便会留下串串香气扑鼻的梅花印,着实令人陶醉。
等我曾祖父端王穿好朝服来到前厅,传旨太监已来到堂前。只听得一声尖尖的呼唤:“端王载漪接旨!”我曾祖父急忙刷刷甩下双袖跪在地上听旨。在他耳边又响起尖细的声音:“圣上有旨,立端王载漪之子溥为皇储,接旨后即刻进宫。”
我曾祖父立时喜形于色,叩地有声:“奴才遵旨!”
传旨太监走后,府里的小太监赶忙将在花园里与姐妹们堆雪人的我二祖父溥找了回来。曾祖父将家中所有的人均召集到前厅,他异常威严地看着大家,激动得连胡须都在微微地抖动,继而以洪亮而沉稳的声音向阖家宣告:“恩承老佛爷的垂爱,儿已被封立为大清储君。今后任何人不可直呼其名,一律呼之为大阿哥……”紧接着,曾祖父带领府中所有的人给我二祖父溥行了跪拜大礼。二祖父一时不知所措,呆若木鸡地望着跪在地上的亲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二祖父溥的生母是我曾祖父的二侧福晋,也就是我的二侧曾祖母。她忍不住问我曾祖父端王:“这就要走?”我曾祖父点了点头。她心疼得一把将自己的儿子搂进怀里,眼泪一串串滴在我二祖父溥的脸上。
二祖父溥不解地看着自己的额娘(母亲),他不明白,进宫又不是头一回了,干吗这么大惊小怪的?端王府今天是怎么了,上上下下都变得很奇怪的。
我二侧曾祖母博尔济吉特是成吉思汗亲兄弟哈萨尔的直系第二十八代公主。是内蒙阿拉善和硕特旗第七代王爷贡桑珠尔默特之女。她不但容貌端庄秀丽,而且才华出众、贤良淑德。慈禧太后非常喜欢她,经常叫她进宫伴驾,一起听戏、游湖、谈古论今,而她每次进宫都带着我二祖父溥。
慈禧太后第一次看见我二祖父溥,不由得眼睛一亮。咦?这孩子长得多招人喜爱。一双充满灵性的眼睛,高高的通天鼻子,白白嫩嫩的肌肤,细高的个儿。她不由自主地朝我二祖父走去。二祖父溥吓得偎依在自己额娘身边。慈禧太后温和地笑了:“别怕,乖孩子,过来,到我身边来!”二祖父溥不敢上前。我二侧曾祖母赶忙将我二祖父往前推了推:“儿,快给老佛爷请安呀!”
我二祖父哆哆嗦嗦刚要下跪,慈禧太后摆了下手:“免了,刚才不是已请过安了吗!”于是我二祖父溥直起身子说了声:“皇太后吉祥。”然后怯怯地低着头。慈禧太后用戴着长甲的手轻轻抬起我二祖父溥的下巴问:“你几岁了?”
“十一岁了。”二祖父溥温文尔雅地回答。
慈禧太后又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我二祖父的头,感叹地说:“多可爱的孩子!”她那双美丽的凤眼流露出慈母般的温情。转过头来非常认真地对我二侧曾祖母说:“以后你进宫时一定要带上这个孩子!”
我二侧曾祖母万万也没想到老佛爷如此喜欢我二祖父,惊喜得慌忙扯了扯我二祖父的衣角,母子双双给老佛爷跪下了,感激地说:“谢老佛爷慈恩!”
打那以后我二祖父溥就经常随自己额娘进宫,到立储为止已有四个年头了。对于慈禧太后,我二祖父并不陌生。进宫伴驾,他也并不觉稀奇。今天我曾祖父一反常态的激动和我二侧曾祖母莫名其妙的悲伤,却使他感到迷惑不解。
正因为我二侧曾祖母经常进宫伴驾,所以她深深了解大内中人与人之间的冷漠与残酷。那如海的深宫里,不知有多少害人的陷阱。那一道道如墙的宫门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鬼门关。我二祖父此次进宫,虽贵为皇储,但日后母子再难相见。二祖父虽已十五岁,但却从未离开过端王府,更没离开过自己的额娘和阿玛。他毕竟还是个单纯的孩子,什么都不懂,如何能应付得了千变万化的朝政。我二侧曾祖母想到这里,从头到脚都沁出了冷汗。心中更是翻江倒海,犹如刀割般疼痛。我二祖父望着额娘失神的眼睛,突然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于是用颤抖的声音喊了一声额娘。我二侧曾祖母忙抑制住内心的悲苦,爱抚地摸着我二祖父的头安慰他说:“不怕,没事儿的。”
光绪二十六年正月初一(1900年1月31日)紫禁城乾清宫内御香缥缈。慈禧太后威严地坐在正中。光绪帝居右,我二祖父溥居左,王公亲贵、文武百官齐聚殿内,跪在下面。
上午九点吉时已到,台阶下传来两声清脆的鞭响,整个大殿内顿时鸦雀无声。紧接着,乾清宫东西两侧鼓乐齐鸣,演奏丹陛大乐,立储大典开始了。二祖父溥哪里见过这种阵势,紧张得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透过淡蓝色的烟雾,他在找寻自己的阿玛,可又看不清下面人们的面孔。他偷偷地看了一眼光绪皇帝。只见他双眉紧锁,一脸忧郁的神情。正在这时,丹陛大乐演奏完毕。二祖父溥听到光绪皇帝那低沉的声音:“宣诏!”
他偷眼看了看身边的慈禧皇太后,只见她威严地端坐着,眉宇间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喜悦。诏书里写的是什么,二祖父压根就没细听,但最后那几句,却句句如雷贯耳,听得一清二楚:“以多罗端郡王载漪之子溥,过继为穆宗毅皇帝(同治皇帝)之子,钦承懿旨,欣甚莫名,谨敬仰遵慈训,封穆宗毅皇帝之子溥为皇储……”我二祖父溥此时好像连心跳都停止了。他使劲屏住气,静静地听着。天哪!打今儿起自己竟成了大清国的储君,这简直是连做梦也没想过的事情。
立储大典礼成,慈禧太后得意地瞥了一眼光绪帝,一语双关地说:“皇帝,你身子骨弱,今儿个这立储大典也够你累的。”
光绪帝心如明镜,知道慈禧太后这是下逐客令了,忙说:“孩儿确感疲倦,想先回去了。”
慈禧太后淡然一笑:“也好,回去服完药,早点歇息吧。”
“谢皇爸爸。”
光绪帝抬起头来,正好与慈禧太后那不屑的目光相遇。他明白了,从今以后,他不仅是慈禧太后手中的一名囚犯,更是她的眼中钉了。他于是急忙转身,大步朝门外走去。刚才与慈禧太后目光相遇的一刹那,他已深深地感到慈禧太后对他的鄙视与憎恶。他的心在颤抖、在流血,眼里噙满了泪,心中万分悲愤:“袁世凯,你这个两面三刀的卑鄙小人,乌龟王八蛋!若不是你在戊戌变法(1898年9月21日的变法)时出卖朕,朕何至于落得如此境地!这个专横跋扈的老太婆及她的宠臣荣禄,怕也早已成为朕的刀下鬼了!”他的上下牙齿由于激动碰得咯咯作响。他在心里骂袁世凯,“你别高兴得太早,现在背后支持朕的还大有人在,连各国洋人都在支持朕呢!今朝虽然立了皇储,相信在洋人的高压和逼迫下,太后也未必敢将朕给废了!待朕东山再起之时,定会将你五马分尸!”
慈禧太后望着光绪皇帝离去的背影,心中更是百味俱全:“这个忘恩负义的忤逆子,我把你从小接进宫,像疼亲生儿子一样疼你,把你拉扯大、扶持你登基做皇帝,本以为后半生有了倚靠,可现在你长大了,翅膀硬了,不仅不尽孝道,反而勾结洋人搞什么变法。既要祸乱祖制,还要谋害于我,真是天理难容!多亏袁世凯救驾,否则我早已命丧黄泉!我既能立你,也能废你!等着瞧吧,过不了多久,新帝登基之日,你就得乖乖地将那龙袍给我脱下来!”光绪帝走后,慈禧太后一把拉住我二祖父的手说:“大阿哥,跟我来,去见见教你读书的两位太傅。”说罢领着我二祖父溥兴冲冲地走出了殿门。文武百官这才按顺序退朝。我曾祖父端王刚一走下台阶,王公亲贵及文武百官争先恐后地给他道喜。他的面前是一张张堆满谄媚笑容的脸,耳朵里灌满了恭维的话语,就连平日跟他不大搭话的庆亲王奕,也满脸堆笑地挤到我曾祖父面前:“恭喜恭喜!”我曾祖父端王忙回礼说:“托庆王爷的福!”
庆亲王哈哈大笑地说:“我的福分再大也比不上你喽!”言罢扬长而去。曾祖父端王明知这话中带刺,也不去计较,因为他心里很清楚,这张张笑脸背后,不知暗藏着多少杀机。
当时我二祖父溥第一次坐上十六人抬的大轿,紧跟在慈禧的轿子后面。他那一直紧张的心情才稍稍松弛下来。他掀开轿帘,使劲吸了几口新鲜空气,顿觉清爽。刚才,乾清宫香炉里的御香呛得他直想咳嗽,由于过度紧张,他内衣内裤都被汗水浸得潮乎乎的。雪越下越大,巍峨壮观的殿宇在白雪的掩映下显得更加肃穆与庄严。这是神圣皇权的象征,大清国的命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