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版电视剧《三国》尽管在人物的阐释、叙述的角度等方面有所“创新”,甚而声称比罗贯中更尊重历史云云。而今剧情过半,笔者观之,却依然是罗版《三国演义》大树浓阴下的朝花夕拾:曹操刺董卓、巧施连环计、三英战吕布、过五关斩六将、三顾茅庐、长坂坡、蒋干盗书、草船借箭、火烧赤壁、华容道义释曹操等等,所有这些脍炙人口的故事,无不是《三国演义》原有的内容。
新版《三国》也偶有新段子,比如9岁的孙权出使荆州议和。历史上当然没有这回事,这是编造的情节,以此突出帝王之聪明神武。不过,严格地说,这个段子并非原创。因为《史记》、《战国策》都曾记述了秦国12岁的小孩甘罗出使赵国,甘罗因此被秦王拜为上卿。秦时的上卿,大约相当于现在的政治局常委。还有一种说法是甘罗做了丞相,也就是一国之总理。——12岁做丞相或上卿,这种现象绝无仅有,令人匪夷所思。须知现代人这个年龄还在读小学,是甘罗早熟、天降大任于斯人,还是现代人智商退化,抑或是史官的臆想,纯粹逗你玩?不得而知。甘罗的祖父是丞相,然而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道试题陈胜早就回答完毕。但是新版《三国》的思路很明确,既然有史可查,且不管它能否经得起推敲,反正甘罗12岁出使赵国,孙权亦可以9岁出使荆州——孙权打破了儿童做使节的世界纪录,并且把这纪录一直保持到今天。9岁的孙权作为使者说服刘表,显然衍生于甘罗的故事。
除非是无知,没人把电视剧当历史看,也没人把文艺作品里的曹操与历史上的曹操相提并论。从隋唐到宋元,从传说、话本到杂剧,三国故事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罗贯中的《三国演义》是集大成者,与历史不同,它反映的是人心向背和价值观。此前,形成于宋、刊行于元的《三国志平话》,便以善恶有报的观念,阐释了《三国》的前世今生:楚汉战争衍生了一系列恩怨,书生司马仲相对这些历史遗留问题快刀斩乱麻,打发冤鬼各自投胎,于是出现了韩信→曹操、彭越→刘备、英布→孙权这三组角色的华丽转身,重新瓜分刘汉王朝的地盘,遂有魏蜀吴三分天下、鼎足而立的格局。而冤案制造者也在劫难逃,刘邦、吕雉分别转世为汉献帝与伏皇后,受尽曹操(韩信)欺辱,伏皇后(吕雉)被逼自缢,以偿韩信命债。在楚汉战争时曾预判天下三分、但一事无成的蒯通,则毛毛虫变蝴蝶羽化为诸葛亮,实践其未完成的抱负。楚霸王项羽转世为关羽,在垓下围歼项羽的吕马童诸人,就成了被关羽过五关斩杀的六将。而断狱的才子司马仲相,则摇身一变为司马懿,出将入相,最终三国归晋,司马氏独霸天下。
明末冯梦龙将楚汉枭雄转世汉末三国的这个段子补充扩写后,编到话本小说集《喻世明言》里,题为《闹阴司司马貌断狱》。
几百年历史的断简残章就这样悄然对接,早已作古的风云人物以另一种生命形式复活,有因有果,善恶有报,如此诡异奇幻,令人拍案叫绝。但这毕竟是说书人的臆造,绝非历史真相。因为历史不可以虚构、也不能改写。这个故事与其说演绎历史,不如说演绎某种价值观较为适当。
演绎价值观立场最鲜明的是民国周大荒的《反三国志演义》,这部长篇小说完全颠覆了那一段历史:刘备的根据地荆州没有失,吕蒙白衣渡江没有成功,关羽张飞没有死于非命,魏蜀吴三家也没有归晋,最后统一天下的是刘备集团。作者称此书:“今为之造时势,造英雄,不徒使贤才英杰一一欢颜,且能使三国人才,一齐吐气。”这既是作者的创作心态,也是一般读者的心理期待,更是“尊刘贬曹”的极致了。
对经典名著的改写、续写古已有之,续写者大都想为原著有个美满的结局。成书于明代、署名为“酋阳野史”的《新镌全像通俗演义续三国志》(又称《续三国演义》),续的是另一种牵强附会:蜀汉后主刘禅投降后,刘氏宗室及诸名将子孙外逃西羌,后重整旗鼓,起兵灭晋。在这部续书中,十六国时期叱咤风云的历史人物刘渊、石勒分别成为刘备、赵云的后代。石勒本名赵勒,为报答收养人石苞而改姓,创建了赵国;刘渊则灭晋重建汉国。其实,早在《三国志平话》里,就交代了刘备后人刘渊灭晋的事,《续三国演义》把这个故事无限放大了。
然而,皆大欢喜的结局,任意改变的历史,命运平淡的人物,恰恰是这些续貂之作的硬伤,文学感染力的羸弱导致其缺乏影响,许多读者并不知晓这些作品。可见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未必能高瞻远瞩,巨人太高,你不得不朝下看。迄今为止,有关《三国》的故事,还没有出现超越罗贯中《三国演义》的作品,经典就是经典,《三国》的前世今生说明了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