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是大诗人陶渊明辞官归隐后自在生活的写照,令人称羡之至。陶令的田园诗,能够反映这种毫无羁绊、放飞心灵于自然之心情的,大多出自其归隐后的手笔,也即41岁以后的作品。之前的诸多四言诗并不出色,比如他的《命子十首》,就显示出较强的功利和入世色彩,和一般士大夫无二。可见,做官在其心中的位置还是不低的。 关于陶令辞官,历来流传一则“不为五斗米折腰”的美谈,也因此成就了他的史上第一隐士之雅号。然则根据史料记载,和赵炎的分析,陶令辞官实则充满了无奈和不得已,可用其诗句“闲居执荡志,时驶不可稽”(《杂诗四首》其二)来形容。 萧统在《陶渊明传》里这样叙述陶令的辞官过程:“岁终(东晋义熙元年,即公元405年),会郡遣督邮至(彭泽县)。县吏请曰:‘应束带见之。’渊明叹曰:‘我岂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即日解绶去职,赋《归去来》。” 从这则记载里,我们起码可以发现三个悬疑之处:如果一个人早打算辞官了,那么,什么时候走都是可以的,陶渊明为何独择春节(岁终)前辞官?为何偏要等督邮来了再走?为何还要大发感慨之言?待赵炎回答了这三个疑问,真相也就大白了。 第一个悬疑之答案,跟薪水有关。 西汉至魏、晋时,官员的俸禄实行年薪制,只是发放方式有所变化而已。前者每年发一次,全发粮食,每年年终一次性领取;晋代时,可以按月发放,也可在年终领取,发一部分粮食,发一部分现钱。据《晋百官注》记载,当时县令的年薪是四百斛,钱三万。这是一个不小的数目!《梁书·何胤传》上记何胤自称:“吾年已五十七,月食四斗米不尽”。陶县长一年的俸米,换算成斗,是三百六十五个五斗,一个年近六旬的老者三十年也食用不完,另外还有那么多现钱,堪称“金领”阶层了。 从其《归去来辞序》自述中,我们也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他在辞官之前,曾“犹望一稔”,意思是等“占田”里谷物熟了,全收下来再走吧。什么是“占田”呢?即朝廷根据官员的品级高低,发给他们一块田地,所有权属国家,田里的收获归个人,简称“占田”,实际上也是薪水收入的一部分。据萧统《陶渊明传》上讲,陶令的“占田”是三顷,他想全种上可以酿酒的秫(糯米),道是“吾常得醉于酒足矣”!可是县令太太不同意,“固请种粳(大米)”。夫妻坐下来商量生产计划,最后决定“乃使二顷五十亩种秫,五十亩种粳”。 陶渊明选择春节辞官,多半是想领了工资再走。人嘛,总是要吃饭的,而粮食是需要花钱买或者通过做官从朝廷获取的,陶渊明毕竟不是神仙,更无点石成金的本事,辛辛苦苦为朝廷打了一年的工,总不能空手走人吧。 第二个悬疑之答案,跟道统有关。 陶渊明出生于一个没落的仕宦家庭。曾祖陶侃是东晋开国元勋,官至大司马,都督八州军事、荆江二州刺史,封长沙郡公。陶渊明的祖父作过太守,父亲早死,母亲是东晋名士孟嘉的女儿。在这个家庭环境里成长,没有一点道统观,那是不可能的,比如他的字,叫元亮,私谥靖节,均有浓烈的道统意味。从他的早期诗作里也能发现这种封建士大夫固有的迹象: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倘若陶渊明不打招呼就离职,显然会使彭泽县的县治出现权力真空,一个行政单位没有领导人,可不是闹着玩的,对朝廷对百姓,都是不负责任,这就有违封建道统了,陶渊明做不出来。选择春节辞官,其中的说道正在于此。平时那些上级领导不会下基层,想见他们一面都难,春节就不同了,按例必有领导下来视察,正好可以交接,然后堂堂正正卷铺盖走人。
第三个悬疑之答案,跟气节有关。 文人重气节,这不是新鲜事。春秋时期齐国太史因直书“崔杼弑其君”而被权臣崔杼所杀,但太史的两个弟弟却不屈不挠,前仆后继,继续这样写,这就是文人的气节。诸葛亮以实际行动践履了自己在《后出师表》中立下的“鞠躬尽力,死而后已”诺言,这也是文人气节,等等。陶渊明的气节,更多的来源于魏晋名士之风:不畏权贵,追求精神自由。 读三国的朋友,对“督邮”这个官名应该很熟悉。此官名字里带个“邮”字,却不管送信、快递之类的事情,专门借视察工作下基层捞油水的。有趣的是,赵炎翻了不少资料,历史上凡是以督邮的官职下基层的人,几乎没一个好人。碰到这样的官,如果你有钱送给他,一切都好说,说不定明天就给你升官,如果没钱送,立马小鞋就来了。刘备在安喜县尉任上就碰到过一位贪婪奸诈的督邮,小鞋没少穿,不过,刘备临走前痛殴督邮,泄了怨气,维护了自己的气节。 陶渊明大概是知道刘备的,也知道刘备殴打了上级领导,因为书中都有写。但是,陶令没有刘备的好身板,他只擅吟诗,不会打架,如果真的动起手来,估计只有挨打的份儿,非但无法维护气节,还要当场受辱,这怎么办?文人自有文人的办法,君子动口不动手,快过年了,发几句感慨总可以吧。一句“岂能为五斗米折腰”的牢骚话,遂成千古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