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383年,前秦皇帝苻坚在淝水之战中败北。曾经强盛一时,统治大半个中国的前秦帝国轰然倒塌,构成前秦民族马赛克的各个族群纷纷自立,互相攻伐,中国北方再次陷入混战。386年春,鲜卑拓跋部领袖拓跋珪恢复代国,同年改国号为魏,开始征伐周边各族群政权,到398年正月,北魏道武帝拓跋珪占据了华北大部分地区。就是在这一年七月,拓跋珪宣布“迁都平城”,并且营建宫殿,设立宗庙和社稷坛等礼制机构。在493年孝文帝迁都洛阳之前,平城一直作为北魏的首都,并随着北魏疆域的扩张,成为统治北跨大漠,南界淮汉,东达辽水,西抵焉耆这一广大帝国的中心。而这,从历史的长河来看,正是改变这座城市命运,最终使其成为辽金二代的西京、明清两朝的边防重镇的关键性事件。
那么,北魏为什么要选择平城作为都城?
秦汉以来,平城虽然因为汉高祖的白登之围而比较有名,但就其地位而言,不过是边郡雁门所辖一县,汉代的郡设太守、都尉各一名,而边疆地区军事形势严峻,往往设置多名都尉,驻扎在要冲,以方位为别,平城就是雁门郡的东部都尉所在,军事地位比一般的县重要一些,但也仅此而已。根据今天的考古发掘,汉平城县就在今大同市的操场城,城址东西长1000米,南北宽600米,与边疆地区普通城址规模相仿。
在定都平城的398年,北魏的统治范围内,并不乏名都大邑,最著名的,莫过于河北名城——邺城,这里是曹操的霸府所在,也是西晋末年以来后赵、前燕等诸多政权的都城。而且,就在这年正月,拓跋珪专门到了邺城,巡游宫殿,有定都之意。但几天之后,他突然匆匆离开邺城回到代北。几个月后,确定平城为首都。
和平城所在的代北相比,邺城有着很大的优势。它所在的漳河流域土地肥沃,水源充沛,而且早在战国时期,魏国的地方官西门豹就开凿渠道,建造起发达的灌溉系统,是当时著名的粮食产区。而且,邺城在华北平原中部,是太行山东麓大路的枢纽,也是曹操建立起来的漕运体系的中心。这样,邺城就能聚集起大批的粮食,以供养日益庞大的皇室、贵族、官员、军队、奴仆、百工等作为都城必备的消费人口。
而平城所在的代北地区,气候寒冷干旱,降水稀少,土质相对贫瘠,在汉代就不是重要的农业区。汉末的战乱迫使当地汉人逃离家乡,农耕传统中断,经济基础薄弱。而且平城地处山西高原北部,与作为粮食主产区的华北平原隔着高峻的太行山,地势崎岖,拓跋珪从邺城返回代北时,特地派兵卒万人开凿山路,可见运输的不便,这样从中原运输物资接济首都也变得非常艰难。何况,经过曹操、石虎、慕容儁等人的历代修建,邺城城池和宫殿都非常完整豪华,难怪拓跋珪有定都之意。
那么,为什么拓跋珪还要把首都定在平城呢?
首先,这是当时的政治格局和战争形势决定的。
北魏的核心力量,是以拓跋部为首联合诸多部族而形成的政治集团,他们虽然团结勇悍,战斗力强,但毕竟人数稀少,而中原地区人口众多,当地的汉人等各族豪强对北魏政府也心存疑虑,如果定都于此,势必会让拓跋集团的人口劣势暴露无遗。415年,代北连年霜旱,很多居民饿死,有些官员建议迁都邺城,大臣崔浩、周澹认为这样会让中原人看出鲜卑人的虚实,影响北魏国本,从而阻止了迁都。
更重要的原因,是当时北魏统治集团的发展阶段。道武帝拓跋珪幼年被前秦迁徙到内地,汉文化水平比较高,但就整个拓跋部来说,其社会和文化发展水平尚处于不甚发达的阶段,部落联盟的色彩浓重,一直到道武帝去世的时候,还存在着兄终弟及的继承法,皇权仍有待强化。在经济形态上,畜牧和狩猎是其主要生产方式。北魏初年,国家财政、贵族财产往往会用牲畜来计算,比如道武帝时,王建因战功受赐“奴婢数十口,杂畜数千”,就能说明问题。太武帝本人更是以牧民自居,曾当众说:“国人本着羊皮袴,何用绵帛?”
狩猎经济也是如此,拓跋鲜卑原本就是一个狩猎民族,《魏书•序纪》追溯其祖先事迹时说:“统幽都之北,广漠之野,畜牧迁徙,射猎为业。”狩猎,同时也是游牧经济的一种重要补充。而且,狩猎活动兼具军事演习的色彩,也有很大的娱乐功能,所以,北魏定都平城以后,狩猎经济与活动依然活跃,上自君主、贵族,下到平民的田猎活动史不绝书。
在这样的情况下,作为牧民和猎手,拥有大量牲畜财产的拓跋鲜卑统治集团成员,自然不适应中原的气候和环境(事实上,在拓跋珪攻打位于河北平原的后燕时,过半士兵和牲畜患病死亡),要凝聚拓跋人的力量,统治人口远超己方的中原地区,拓跋珪只能选择与拓跋人故乡条件接近的代北地区。
第二,平城的优势
地理学上谈到城市的区位优势,分为不同位置尺度,选择代北地区为畿辅,这是平城定都的大位置条件。但是,当拓跋部族进入代北地区,将其作为“畿内之田”经营的时候,面临着两汉雁门、代郡几十个郡县故城,为什么单单选择了平城?
从战略意义和城市基础来看,马邑城(今朔州)是西汉初年韩国的首都,周边土地相对肥沃,其财富曾引起匈奴单于垂涎,是汉武帝“马邑之谋”的诱饵。代郡城(今河北蔚县代王城),是战国时期代戎的首都,西汉代国也曾建都于此,其地临近飞狐道,是沟通大同盆地与华北平原的交通枢纽。善无城(今右玉古城)先后为两汉雁门郡与定襄郡的治所,规模宏大。[编者按:作者曾撰文《一座边防要塞、贸易重镇是怎么沦为衰败古城的?》,介绍右玉古城。可参看“相关新闻”。]高柳城(今阳高)曾为两汉之际军阀卢芳盘踞之地,东汉代郡的治所,这四座城市的规模都大于平城,代郡城的周长甚至是平城的三倍左右,很难想象平城这样一个普通县城会最终脱颖而出。
《魏书》中的一个故事给了我们线索:
道武帝时期,重臣和跋获死罪,临刑前,他对来诀别的弟弟们说:“㶟北地瘠,可居水南,就耕良田,广为产业,各相勉励,务自篡修。”㶟水就是今天的桑干河,流经代北地区的中心位置。和跋实际上是在暗示弟弟们逃跑,果然他们借故逃离了北魏。但是,既然和跋当着监斩官说话,自然不可能信口胡说。可见在时人眼中,桑干河以北地区,农业条件应该是不如其南的。
问题是,就整个桑干河流域而言,整体的水热条件相差不远。除少数地区外,桑干河两岸的河谷谷地年平均气温相差不到1℃,桑干河北的一些地区,降水量和光照甚至超过河南地区。总体来看,桑干河南北的地理环境并不足以造成农业发展程度的重要差异。
造成这这种差异的原因,还是北魏核心区域的民族和经济分布格局。东汉末年和西晋时期,虽然边郡残破,大批汉人逃亡,但在桑干河以南的地区还保留了郡县体系和一定数量的汉人人口,农业基础比较好。北魏初期,昭成帝什翼犍和道武帝拓跋珪都曾计划在这一地区建都,拓跋珪称魏王,就是在桑干河以南的繁畤举行的仪式。
但拓跋珪确定畿甸区域的前后,有一系列的配套措施,一个是以平城为首都,另一个就是大量迁徙各处居民进入代地,其中包括以拓拔部及其所统辖的众多游牧部落,随之迁入的,还有他们所驱赶的大量牲畜、野兽。
由于桑干河以南还有一定程度的农耕基础,迁徙而来的汉人、徒河等农耕人口安置于此;而桑干河以北地域开阔,水草丰茂,北魏以平城为中心,建设了广大的苑囿和牧场,以满足畜牧与狩猎人口的需要,形成了畜牧与狩猎经济区。这一区域的居住者大多为拓拔部的“国人”,他们聚居在平城周围,形成畿甸中的核心区,对于确保国人的战斗力,保卫皇室的安全都有着重要的意义。这种以桑干河为界的经济区划,是北魏在㶟北建都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再看桑干河以北的几个重要城市:善无、平城和高柳各自扼守一条通向内蒙古高原的通道,地位都非常重要,但在汉代,中原是核心,边郡的交通路线是纵向的;而在北魏,代北才是核心,所以平城的居中位置优势凸显出来。
所以,综合来看,北魏选择背靠大漠,俯瞰中原的桑干河流域作为根据地,在桑干河流域内部,又选择地处畜牧与狩猎经济区内,位置居中的平城,是其政治、经济、文化、军事与传统等多方面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的确属于最优选择。
在之后漫长的岁月,纵使民族、政治与经济格局发生重大变迁,大同依然能够保持区域中心城市的地位,这一区位优势显然是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