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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演义》中貂蝉形象的再思考

作为中国古代四大美女之一的貂蝉,在以描写国家大事、政治军事和外交斗争为主的《三国演义》(以下简称《三国》)中,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然而,如果说《三国》中有哪一个女性形象对整个故事结构、情节发展有所影响的话,那是非貂蝉莫属了。貂蝉是《三国》一书中作者着墨最多、最引人注目的一个女性形象。一直以来,许多论及《三国》中包括貂蝉在内的女性形象的文字,说好话的居多,切中要害的分析较少。

貂蝉形象在艺术描写上的最突出的问题是,形象前后不一,显得支离破碎。我们知道,小说的情节是人物活动的历史,它是由人物的行动、遭遇构成的。小说中人物的所做、所为、所说、所想,在一部作品中应当是前后统一、互相贯通、融为一个整体的,应当有他(或她)的较为稳定的完整性、一致性和连贯性。我们这样说,丝毫不排除人物的性格或行为应当发展、变化,但这发展、变化应当是在具体条件下的发展变化,应当有人物自身的以及外界环境交互作用所形成的逻辑性与必然性,给人以真实可信的感觉。而貂蝉的形象则恰恰是前后分裂的,她后来的变化也是令人无法理解的。

在具体实施美人计,诱惑并离间董卓和吕布的过程中,貂蝉更是完全依据间谍工作的需要来操纵自己的情感,从容自如的周旋于董卓、吕布之间,以极其巧妙的手段完成了除掉国贼董卓的“大业”,表现出令人称奇的机警、干练、成熟、老到,简直可以和一个训练有素,久经沙场的职业间谍媲美了。

在王允的连环计得逞、董卓被诛杀之后,书中这样交代了一句,便没了下文:

吕布到了郿坞,先取了貂蝉,送回长安。

貂蝉作为一个弱女子,到了这种时候除了自杀之外,想要活命,恐怕也只有给吕布这个好色之徒作玩物这一条路了。王允本来就是把她当做工具使用的,当然也不会再来关心她的命运。“工具”的任务完成了,罗贯中也就不再多费神思和笔墨了。只剩下读者去为她牵肠挂肚了。

然而,到了第十九回《下邳城曹操鏖兵,白门楼吕布殒命》一节中,当我们把“美眉”貂蝉快要忘却了的时候,她又再次露面了。更出乎意料的是,这时的貂蝉却仿佛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当曹操兵围下邳,吕布束手无策之时,陈宫一再向吕布陈说厉害,建议分兵破敌,而吕布却优柔寡断,拿不定主意,几次本想按照陈宫的意见办,但都被其妻严氏所阻。严氏以前的情况书中没有交代,她这样目光短浅,只顾自己的利益而不考虑全局,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问题在于貂蝉——这个在连环计中机警干练、成熟老到,而又深明大义,颇具牺牲精神的人物,在此时是如何表现的呢?

……布愁闷不决,入告貂蝉。貂蝉曰:“将军与妾做主,勿轻自出。”布曰:“汝勿忧虑。吾有画戟、赤兔马,天下人谁敢近我!”布出,谓陈宫曰:“曹军粮至者,诈也。曹多诡计,吾未敢轻动。”宫长叹而出,曰:“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矣!”

不仅如此,而且:

布终日不出,只守严氏、貂蝉饮酒,以解愁闷。

从上述短短的两段描写来看,貂蝉完全和严氏一样,成了一个毫无见识的普通妇人。她不仅不支持陈宫的正确意见,好言劝导吕布,反而拖吕布的后腿,并且终日陪吕布饮酒消愁,已完全成了一个靠色相供人玩乐的标准侍妾,哪里还有连环计中的貂蝉的半点影子?不仅没有了以前的精神气质,而且也缺少了以前的那一股灵活之气。

最后,连吕布自己也都发觉“吾被酒色伤矣!”但为时已晚:下邳被攻破,吕布一命呜呼。那么,貂蝉的结局有如何呢?书中只这样交代了一句:

操将吕布妻小并貂蝉载回许都,尽将钱帛分犒三军。

从此以后,貂蝉便不复在书中出现,那么,她后来是成了曹操的玩物呢,还是被曹操赠与他人了呢,书中没有交代待,我们也不得而知。总之,貂蝉的故事是到此结束了。

貂蝉形象的前后不一,判若两人,还表现在罗贯中对貂蝉评价的矛盾态度上。在有关描写貂蝉的情节之后,有两首“诗赞”,其一是赞貂蝉和王允的,诗曰:

四海瓜分汉世倾,天生董卓起嚣尘。罪盈恶贯迷声色,积玉堆金作富人。

报主貂蝉真义烈,匡君王允实忠贞。贼徒李、郭恣横日,廊庙惭无死节臣。

又诗赞貂蝉曰:

养育人才扶治世,食人衣禄报人恩。汉朝累世簪缨辈,不及貂蝉一妇人。

当貂蝉不顾及自己的尊严和人格,不考虑自己的一切利害关系而心甘情愿、死心塌地的去充当某种政治阴谋的工具时,罗贯中便夸她“义烈”能“报恩”,甚至认为“汉朝累世簪缨辈”皆不如她,评价不可谓不高矣!但是,在吕布兵败下邳,白门楼殒命一节中,作者不仅从具体情节的交代中肯定吕布之败是由于“听妻言,不用将计”,而且还通过这样一首诗叹来表白“女人是祸水”的思想:

洪水滔滔淹下邳,当年吕布受擒时:空余赤兔千里马,谩有方天戟一枝。

缚虎望宽何太懦,养鹰休饱听何疑。恋妻不纳陈宫谏,枉骂无恩“大耳儿”。

当然,这里只说了妻,貂蝉不是妻是妾,但貂蝉同样反对吕布采纳陈宫的意见,与严氏相比,吕布当然更“恋”貂蝉。此处的“恋妻不纳陈宫谏”和“听妻言,不用将计”无疑都包括了对貂蝉的指责。在这里罗贯中把吕布的失败责任一股脑儿的推到女人——貂蝉和严氏身上,显然是荒唐的。与前面诗赞中对貂蝉的褒扬相比,这后面的贬抑态度也是十分清楚的。这种矛盾的态度,正是罗贯中世界观、妇女观和道德观上矛盾的反应,也是作者在貂蝉形象塑造上支离破碎,前后不一的根本原因之一。

有比较才能有鉴别,探讨和分析文学作品也是如此。对貂蝉形象的分析,我们除了从《三国》这部作品本身的描写和其他可资找寻的有关材料来探讨之外,还有一个办法便是把她与其他几部长篇古典文学名着中提供的女性形象做一比较,就更容易看清问题和说明问题。

首先进入我们视野的是《水浒传》中的潘金莲。这一女性形象内涵的复杂性我们姑且不论。但与貂蝉相比,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潘金莲的形象要显得真实、丰满一些。她不是象貂蝉那样,作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随人使用的工具,她至少有一些独立的人格意识:例如她在清河县“一个大户人家”当“使女”时,“那个大户要缠他”,她“意下不肯依从”便去告诉了“主人婆”。从这件事情上可以看出,他不是可以任人玩弄的工具,她具有一定的反抗性,敢于维护自己的人格与尊严。那“大户”为此事记恨潘金莲,倒贴房奁,硬把她“嫁”(其实是送)给了武大,她“见武大身材短矮,人物猥琐,不会风流”,心里十分反感,她绝不甘心于“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而是要反抗命运的安排,追求自己理想的爱情,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主动的爱上了武松并被动的与西门庆发生了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这些行动都表明了她对那桩强加于她的不合理的婚姻的反抗。作为一个市民妇女的潘金莲,当然具有不少的弱点和缺点,但这一形象给予我们的印象却至少是真实的、完整的。潘金莲有自己的感情、愿望与要求,有细致的心理活动,与貂蝉相比,她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某种概念的图解;她的性格发展有前后的一贯性与完整性,不是作家为了组织情节而硬拉过来的工具,不是前后判若两人的傀儡,至于对潘金莲如何评价,那是另一个性质的问题。

总之我们认为,与貂蝉这一形象相比,潘金莲的形象在艺术上呈现着一种真实性、丰富性、完整性和独立性,不像貂蝉那样,给人以支离破碎、前后不一的感觉。即使从思想认识意义上看,潘金莲也表现出一种貂蝉身上没有的、难能可贵的人格独立性和反抗性,虽然她的反抗是朦胧的、盲目的、不自觉的。

至于到了《红楼梦》里的林黛玉,那就完完全全是一个极其真实的,血肉饱满的女性的艺术形象了。与貂蝉的形象相比,林黛玉的形象不仅在艺术上是完全成功的,而且其思想认识意义也是无与伦比的。我们从林黛玉身上不仅再也看不到半点貂蝉身上的那种蒙昧、奴性和没有独立的人格意识,就连潘金莲身上那种带有原始方式的盲目反抗色彩也没有了。中国封建社会的文学作品中的女性形象,终于从不觉醒走到了觉醒,从幼稚走到了成熟,从绝对服从走到了自觉反抗,这无疑是一条漫长而曲折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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