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改革家的子产对中国历史独特的贡献,就是他以罕见的魄力和胸怀,支持社会舆论监督,不干涉社会舆论对朝廷的批评。在野蛮残暴的春秋时期,仅此一例,千古流芳。
郑国人有个习惯,父老乡亲们常常到乡镇里的学校扎堆聊天,议论国家大事,就像北京“的哥”开出租车喜欢和乘客议论国家大事一样。北京“的哥”是在小车里议论,范围很小。郑国很多人聚在学校里议论,影响就大了。他们议论什么呢?《左传》襄公三十一年说:“以论执政”,就是议论国家大事。当然,有赞扬,也有批评。
在春秋时期的国情下,子产此举引来的争议可想而知。《左传》记载,有个叫然明的官员听到乡校里的批评意见,很是恼怒,就向子产提出建议:把乡校封闭或是毁掉,怎么样?
然明知道,子产曾说过,只有德高望重的圣人执政,才能靠宽容服人,其次的角色则应实行猛政。因为火性猛烈,人见了害怕,所以很少有烧死的;而水性柔弱,人喜欢玩水,好多人会因此淹死。然明觉得子产既然要实行猛政,对于反对自己的人,当然不会客气。
子产的回答却大出然明意料。子产说:“为什么?老百姓早晚到那里逛逛,谈谈国家大事,这是他们关心国家啊。他们称赞的事情,我就实行;他们恼火的事情,我就改一下。他们实际上是我的老师,怎么能毁掉呢?我听说,真心钟爱自己的人民,就可以减少怨恨,没听说靠强硬手段威吓可以防止怨恨的。毁掉乡校,当然能把批评的声音堵住,可是你想过没有,民怨像大河一样,修筑堤坝可以阻挡一阵,一旦决口,不知要伤害多少人,那时候抢救也来不及了。不如开出一些小渠道,因势利导。我的意思是说,把乡校里的议论当做药来吃吧。”
然明非常佩服,他说:“我现在才认识到您是能做大事的人,像我这样的小人实在没出息。要是照您的办法实行下去,郑国就有希望了!”
既实行猛政,又容纳人们的反对,这看似对立的宽严两面,在子产那里得到了统一。子产在春秋时期首创了多元局面。
这件事,孔子倒非常赞成。比子产小30岁左右的孔子在鲁国听说子产不毁乡校,极力称赞说:“从这一点来看,如果有人说子产不仁,我是不会相信的!”
孔子这样称赞子产,说明儒家有赞成舆论监督的一面。孔子虽然轻视法律,可他是主张仁爱百姓的,因此赞成让老百姓说话。
在中国传统社会的历史上,面对诸多君主闭目塞听的弊政,子产不毁乡校成了人们往复谈论的政治文明的著名案例。唐代韩愈狂妄自大,很少说人家好话。比如他的朋友刘禹锡、柳宗元参与永贞革新,韩愈就出言不逊,咒骂刘、柳是“小人”,刻薄之极。可韩愈在《左传》中读了子产的事迹,心向往之,特地写了一篇名文《子产不毁乡校颂》。
大概韩愈被感动得可以,这位以卫道著名的老古板,下笔竟如梁启超一般情溢笔端:
我好思念子产啊!要知道,舆论是很难用势力彻底禁止的。堵住人的嘴,听不到批评,就很难检点自己的过失,这不就好像变聋了一样吗?执政地位也就危险了。子产不毁乡校,郑国的政治就理顺了。
想当初,周厉王暴虐无道,国人咒骂他,他就派手下人把说话的人杀掉,结果怎么样呢?民众起来反抗,把他驱逐出去了。
可惜呀子产,生不逢时,只能把他的良政在郑国这样一个小国里推行。假如把子产的施政理念推广到全天下,那该多好!像子产这样贤明的大臣真是太少太少了。如今,谁能够继承并且光大子产的理念呢?我真是好思念古人哪!
一位大学教授发言说,他的苦恼是,舆论监督这个东西是舶来品,缺乏本土资源。面对我们的传统,提倡舆论监督,似乎不怎么理直气壮,缺乏说服力。
谁说舆论监督只是西方的产物呢?子产的政绩,孔子的支持,韩愈的赞颂,充分说明舆论监督有着悠久的本土资源,这也是我们建设政治文明的重要资源。
这是非凡的改革家子产对中国政治发展做出的彪炳千秋的辉煌政绩。仅此一端,就值得写一篇大文章。
在子产大刀阔斧改革之际,古希腊雅典的著名改革家梭伦稍后也登上改革舞台,展开了一场东西方改革的竞赛。
贵族出身的梭伦在公元前594年当选为雅典执政官,随即着手改革。
当时雅典最严重的社会问题是债务奴隶。农民破产,要把土地拿去给贵族做抵押。如果过一段时间仍旧还不了债,不但会彻底失去土地,而且自身和子女也都会沦为奴隶,被送到市场上卖到国外,这就是债务奴隶,从而造成雅典社会关系极其紧张。
梭伦上台,颁布“解负令”,下令禁止一切“以人身为担保的借贷”,并下令赦免穷人的所有“公私债务”。被卖到国外的奴隶,由国家负责赎回。梭伦还下令废除贵族的世袭当官特权,担任官员的资格改为以现有的财产数目为依据,并根据现有财产状况把公民划分为四个等级,承担不同义务。这样,就使非贵族出身的商人和平民有了仕途机会。恩格斯曾评价说,这就在制度中引入了一个全新因素——私有财产。梭伦还规定雅典公民大会为国家最高权力机关,并创设400人会议。四个等级之中,除最低等级之外,其他三个等级的公民都有当选资格。梭伦的改革意义极为深远,可以说是奠定了雅典式民主政体的基础。
在这场竞赛中,子产改革和梭伦改革,堪称双璧。可惜的是,子产的改革方向,后来没有被继续开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