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之战是三国时期形势最为微妙复杂的战役,在开始阶段,关羽赢得了他戎马生涯中最辉煌的胜利,但此后却一直被敌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在《三国志》中关羽被评价为“万人之敌,为世虎臣……有国士之风,然羽刚而自矜……以短取败,理数之常也”,如今的剖析让我们从历史的背后发现……
公元219年,已是初冬时节,对于身处荆州樊城(今湖北省襄樊市)城外的关羽而言,这一年的冬季未免来得有些早了,或许他希望时间能够倒流,或是永远定格在那至今回味起来还令人兴奋不已的秋天。而关羽此次亲率本部精锐出现在曹操控制区,着实是件令人费解的举动。
“隆中对”的构想似乎正在一步步变为现实,战略反攻即将展开。水淹七军、威震华夏的樊城大捷,为关羽带来戎马生涯中最辉煌的时刻。
自从关羽出走许都、与刘备重新汇合之后,刘备得以重整旗鼓,寄寓荆州以谋自强之路。就在十几年前,刘备在樊城西南的隆中会晤了被后世奉为智圣的诸葛亮。起初,或许关羽并未认为诸葛亮有什么了不起。在史册的评价里,关羽本就从骨子里就看不起读书人。在他头脑中,值此汉末群雄纷争之际,要想立足,靠的是实力,是手中的刀枪和悍武的兵卒,而这个学者身份的诸葛亮究竟能做些什么呢?但关羽的想法左右不了刘备。见到诸葛亮后,刘备欣喜异常,就如鱼儿有了水。因为诸葛亮在他那著名的《隆中对》中,为刘备日后的发展理清了头绪,设计了一份具有可操作性的战略规划——要想成就匡复汉室的大业,要具备两个前提:一是与孙权结盟,二是占据荆益二州;这样一来,就可寻机发动对曹氏的两线作战,即“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
十几年来,诸葛亮的设想似乎正在一步步变为现实。也就在219年初,刘备夺取汉中的战役获得成功,斩杀曹军的重要将领夏侯渊,并将亲征的曹操逼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被迫发出了“鸡肋”令。按照那位因才思敏捷终获罪身死的随军要员杨修理解,便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曹军撤出汉中指日可待。果不其然,曹操退缩了,这就为刘备打开了进入秦川的通道。但刘备却没有在西线展开进一步的军事行动,而是做起了汉中王。反倒是留守荆州的关羽发动了秋季攻势,兵锋直指曹操南部战线上的重镇襄阳和樊城。
襄阳、樊城夹汉水对峙,历来为南北交通要道、兵家必争之地。清人顾祖禹在《读史方舆纪要》中曾这样描述襄樊对于曹魏的重要性:“魏人之保襄阳,亦如手足之救头目。”关羽的襄樊之战打得很巧妙:对汉水南岸城池险固的襄阳围而不打,主攻方向则选择在北岸城防相对薄弱的樊城。战役进展得很顺利,樊城恐怕坚持不了多久。曹操慌忙派遣自己的心腹将领于禁督七军驰援樊城。恰在此时,天公眷顾了关羽,连降大雨,汉水泛滥。关羽可以凭借南方舟楫之利,继续发动对曹军的攻势。只是苦了毫无防备的于禁,大水袭来,三万精锐全军覆没,勇将庞德被斩,于禁被俘“变节”,这可是曹操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这年秋天,关羽水淹七军,“威震华夏”,迎来了他戎马生涯中最辉煌的时刻。
曹操只得继续增兵樊城,徐晃的部队派去了,又派出了十二营兵力。胜算有多少还是一个未知,而洛阳甚至许都周围又出现了不少打着关羽旗号的游击军,他们应该是当地发生民变后形成的武装。襄樊一旦失守,中原门户洞开,关羽率得胜之师挺进“宛、洛”,恐将形成破竹之势。如果照此发展,曹操多年打拼下的基业眼看难以保全。面对危局,曹操一时也乱了方寸,连最坏的打算都做好了——那就是继撤出汉中之后,再撤出荆北河南,甚至迁徙许都以避关羽锋芒。
即使取得最终胜利,关羽也很有可能要承担贻误战机和妄自出兵的责任。对马超、黄忠的不买帐更令人怀疑关羽发动“秋季攻势”的动机。
就樊城大捷而言,关羽没有让刘备失望,诸葛亮当年假想的那位“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的上将,非关羽莫属。一切似乎都在向促成关羽取得最终胜利的方向来发展。然而,战术上的得当,并不等于战略上关羽会成为赢家。此时便有两个问题需要关羽澄清:一是关羽发动秋季攻势的时机是否得当,二是关羽出兵是接到了刘备的命令,还是他单方面的自主行为?
在时机把握上,客观来讲关羽选秋季出兵不是恰到好处,而是有些迟了。为什么这么说呢?在218年末,曹操控制的荆州北部发生了一起兵变,首领是宛城(今河南省南阳市)守将侯音,他明确表示要寻求关羽的支援,实际上就等于归顺了关羽。但是,关羽方面并无丝毫反应。要知道,在侯音兵变之际,刘备已经率军进入汉中。如果关羽这时能够及时北上,充分利用兵变在荆州北部所造成的混乱局面,或可轻松肃清襄樊守军,接着就能进逼中原,施压于曹操的政治核心地带,形成与刘备的呼应之势,曹军将陷入两线作战的被动之中。十几年前诸葛亮的战略规划便可正式进入实施阶段,刘备兴复汉室的大业成功在即。如此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摆在眼前,而关羽却没有珍惜,实在令人扼腕叹息并怀疑关羽的判断决策能力。
至于关羽北伐出于受命还是自主,就目前所见到的史料而言,后者的可能性要远大于前者。在219年的秋天,刘备做了汉中王,对自己的部下自然要加官进爵以示恩宠。远在荆州的关羽被晋升为前将军,坐了蜀汉军事将领的第一把交椅,这也充分表明了关羽在刘备心目中的地位。然而关羽并不开心,因为他不屑于与荆州降将黄忠同列。黄忠虽然勇冠三军,尤其在汉中一战斩杀夏侯渊,夺得首功。但他的军功都是随刘备入蜀后才建立起来的,这一切关羽没有亲眼见到,心中就没有黄忠的位置。
同列上将的五人之中,除张飞、赵云都是与关羽共同追随刘备多年的故人,还有出身将门世家的马超。尽管马超名望昭著,关羽当初也并不买帐。几年前关羽在荆州听说马超投诚后刘备受到重用,立刻就给诸葛亮写了一封信,询问马超究竟有多大的能耐。诸葛亮却洞悉了关羽心态,回信说马超“兼资文武,雄烈过人,一世之杰”,是汉高祖时英布、彭越一类的人物,“当与益德并驱争先,犹未及髯之绝伦逸群也”。关羽长着漂亮的胡须,诸葛亮在信中不呼其名,而称“髯”,还不是为了哄他高兴。这下,关羽得意了,特地将这封信传阅宾客手下,炫耀一番:马超是有本领,可以和张飞比,但和美髯公关羽绝对没法比。而这表面上的争强好胜,实则还有另外一层意思,那就是关羽对刘备旧部利益的维护,“老人”岂能在新来降将之下?
而此次在晋升黄忠军职之前,诸葛亮又专门提醒刘备:“忠之名望,素非关、马之伦也,而今便令同列。马、张在近,亲见其功,尚可喻指;关遥闻之,恐必不悦,得无不可乎!”诸葛亮是希望刘备考虑到关羽的性格与情绪,以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刘备则说要当面给关羽一个解释——可是关羽远在荆州,见面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得不到解释的关羽“旧病”一旦复发,难道还会再写封信?加之久未征战,怕是要被别人小瞧了。降将新附可以建立新功,堂堂关羽难道只会做一方守将?还有就是汉中王千万不要忘记“老人”风采依旧。只言片语已显单薄,必须要有所行动,关羽的秋季攻势大概就是因此而发生。
荆州的归属是孙刘联盟的定时炸弹,刘备始终是理亏的一方。单刀会的谈判与小说中截然不同,孙权意欲弥补裂痕却反遭关羽的侮辱。
关羽既已启程,就必须意识到就身边还存在着一个重要的不稳定因素,那就是孙吴。孙刘在208年缔结联盟尽人皆知,但时过境迁,刘备势力在江南的存在,已经严重威胁到吴地的安全。任何一个有军事常识的人都明白,控制了长江上游,孙吴就无法像防御曹军那样,可以凭借大江之险从容应对了。孙吴的指挥官们,无论是主战派的周瑜,还是主和派的鲁肃,都很清醒得认识到这一点。用周瑜临终前的话来说:“刘备寄寓,有似养虎。”因此,只要是曹军对孙吴的军事压力稍有减轻,孙吴方面就要打一打荆州的主意,开始还算是客气,只是搞点小摩擦,没有使冲突升级。
公元214年,刘备进占蜀地,孙权派了诸葛亮的兄长诸葛瑾以道贺为名,入蜀讨要荆州。刘备则说,不要着急,一定会把荆州拱手相让的,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等打下凉州再说。孙权这次却没有压住火,干脆就撕破面子,决定武力解决,任务就交给了吕蒙。吕蒙是继周瑜、鲁肃之后,孙权着意培养的吴军统帅。起初在鲁肃眼里,吕蒙是个只会逞一夫之勇的莽汉。在周瑜病故后,接任军权的鲁肃路过吕蒙防区,许久未见的二人一番言谈后,鲁肃大为惊佩——眼前的吕蒙在孙权督促下,已经“学识英博”,“非复吴下阿蒙”。吕蒙有了学问,对于局势的分析也有独到见解。正是在这次“士别三日,理应刮目相看”的会晤中,吕蒙第一次提出了他经略荆州的设想,但因为“秘而不宣”,我们无法一睹其奥。总之这次孙权既然不想再和刘备唇齿相依,吕蒙就有了用武之地。在整个行动中,吕蒙没有动一兵一卒,来个先易后难:避开关羽的兵锋,向毗邻东吴的荆州东部三郡——长沙、零陵和桂阳发出劝降书,晓之利害,三郡便唾手而得。此时,刘备得知吴军进犯,已迅速从蜀地率军赶来,并命关羽与鲁肃进入对峙状态。
关羽在与鲁肃益阳(今湖北省益阳市)对峙期间,便有了“单刀赴会”的一幕。那不过是关鲁二人及其麾下将官的一次战前谈判,文献记载中的史实与《三国演义》中与舞台上的单刀会相去甚远:除了地点不同,似乎鲁肃才是此次谈判中正义凛然的主角。会前鲁肃部下疑恐有变,但鲁肃慨然不惧,在谈判中义正词严地责数刘备背信弃义、借地不还,关羽则理屈词穷。恰逢此时曹操用兵汉中,刘备无心与东吴恋战,便主动划地求和,以湘水为界,孙刘东西分治。既然有了收获,孙权也不想让曹操趁火打劫,他不仅答应了刘备的条件,还挥兵合肥(今安徽省合肥市)为刘备分忧。
孙刘之间的荆州之争虽然暂告一个段落,但终归貌合神离,嫌隙已生。关羽仍旧控制着江防要地,时刻威胁着东吴安全。更何况关羽北征之前,孙权曾经想与关羽缔结姻亲,为自己儿子向关羽女儿求婚,但关羽不但拒绝了孙权的好意,还辱骂使者,如此一来,关羽与孙权之间又多结下一层私人仇怨。
形势最为微妙复杂的荆州战役将“多算胜少算不胜”的至理名言印证得淋漓尽致,自从樊城大捷之后,关羽一直被敌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没有处理好与东吴的关系,关羽就率荆州主力北攻襄樊,吴军一旦越境来犯,关羽不仅要无功而返,而且还将面临着疆土沦丧的危险。真要到了那个时候,关羽的颜面尽失是小,他可如何向汉中王交待啊!实际上,关羽对孙吴的戒备相当谨慎:他在沿江一线设置了观察哨,严密侦查吴军动向,并且留下了相当规模的守备部队。然而就在关羽前方战事节节胜利,后方安排又自以为万无一失之时,敌人更为周详的谋划早已在关羽腹背两面铺展开来。
曹操的使者已经和孙权达成一笔交易:孙权上书称臣,以讨关羽自效;作为回报,同时也是为给孙权宽心,曹操便下令驻扎在居巢(今安徽省巢湖市)南防孙吴的部队撤防。居巢撤防这对于曹操来说,也承担着相当大的风险,但从战略上讲却相当划算。除了宽慰孙权,一来居巢沿江水网密集,曹军陆战优势不易施展,不如回撤至北部平原,一旦孙权毁约,吴军就要弃舟登陆才能打击曹军有生力量,失去水军优势的吴军更易战胜;二来大军云集,可以为樊城造足声势,亦可相机而动;第三,从集结地点上分析,剿灭洛阳和许都南部山区中的“暴民”,也是需要用兵的地方。回撤的居巢驻军实际上就成为曹操手中的总预备队。
而孙权是否会出尔反尔?可能大多数人都无法猜度,能够想到的是:孙吴出兵属于高度军事机密,如有泄漏,关羽及时作出调整,一切的努力都会化为泡影。而孙权派至曹营的信使,也着重谈到了这一点。可是从曹操的利益出发,谋士董昭却有自己的看法。他说:我们可以表面答应孙权,为这次行动保密。但暗地里却把这一消息传出去,不仅要让樊城将士知晓,使他们安心,还一定要让关羽知道。如果他回救后方,樊城之围告解,我们还可看一出两虎相争的好戏。但就关羽的为人而言,他得到消息后,未必会撤。因此封锁消息,只会使孙权得志,不可取。董昭此计一箭三雕,曹操当然乐得听从。
得到消息的樊城守军士气倍增,而此时的东吴方面,也早已为关羽布下了天罗地网。打从孙权的决心一下,吴军方面就传来消息,主将吕蒙生病已经离开防地,接替他的是年轻无名的陆逊。陆逊到任后还专门给关羽写了一封信,着重歌颂了关羽的功德。关羽果然放松了警惕,将留守防吴的部队调往樊城前线。从曹军处得知孙吴意欲偷袭,关羽的狐疑满腹完全落入董昭的意料:不能因为敌方的胡言乱语扰乱军心,不能中了曹操的奸计而使前功尽弃。不能撤!只要后方没有警报,一切等到打下樊城再说。
主帅的性格弱点不但会被敌人利用,也影响到部下的忠诚和选择,幸好关羽临死前没有留下类似项羽“天亡我也,非战之罪”的遗言。
然而此时,吕蒙的作战计划已经进入最后攻坚阶段。经过精心伪装的船队满载吴军精锐,昼夜兼程溯流而上。摇橹者都一身平民打扮,船面之上也只见商贾模样的人,关羽沿江所设的观察哨被一一骗过,也被一一端掉。吴军进展神速,关羽守军却浑然不知。这也难怪关羽在樊城前线得不到丝毫后方的消息了。吕蒙未费吹灰之力,便先后进占了关羽苦心经营的两处军事要塞——公安(今湖北省公安县)和江陵(今湖北省江陵县),切断了关羽的后路。而公安、江陵守将之所以未作丝毫抵抗,只是因为关羽素来看不起他们,加之他们又在保障后援上没有尽职尽责,关羽已经扬言要惩治他们。与其和吴军拼死一战,为关羽卖命,再等着接受关羽惩罚,倒不如降了吴军。
后院起火前,前方的战事也不顺利,过去的老友徐晃成功遏制了关羽的攻势,曹魏援军陆续来到,兵势转盛。当后方沦陷的消息传来,军心涣散,这场仗再也打不下去了。大势已去,不但秋天刚刚收获的风光被冬天的寒风一扫而空,关羽自己连同儿子关平也被俘身死。
如今说来是历史,当年看来似天命,由于关羽的失败,连带着张飞刘备因复仇之战先后身亡,蜀汉政权的另一主力军团也随之覆灭,国力军力立刻由盛转衰,智圣诸葛亮也无力回天。无论对于结义兄弟的梦想还是蜀汉的国运,关羽的骄纵与大意绝不仅仅令人扼腕叹息,称之罪孽深重亦不为过。幸好关羽临死前没有留下类似项羽“天亡我也,非战之罪”的遗言,否则流芳千古与遗臭万年就只有一步之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