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他都会想,那江南的遍野桃花,吴宫的满树繁华,可是都只为那人而开,因那人而谢?
那时,他初出茅庐,正是一展鸿途,将满腹治国安邦才华付诸行时,而那人,已是名震江东乃至整个中原的东吴大都督、数十万东吴热血男儿、水上雄狮的统领。
他为联吴抗曹而一叶扁舟入吴时,江南时逢盛春末。 一路江口,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东吴的桃花,与他之前所见皆不同,那是种艳丽至极点的丽色,艳极到了种惊心动魄的地步,就像那之后不久,赤壁燃起的熊熊大火,焚烧一切的绝艳。 是不是因为吴国男儿的热血,所以它才红得那般动人心魄?
及至见到那人时,他才又觉得,或许,这江南艳桃,是因这人而更显绮丽的。
吴宫殿上,他舌灿莲花,力战群儒,吴主却仍属意未决,他便知,只有那个人回来,他的联吴之度,才有可能成功。
周瑜,周公瑾,那个与孙伯符一起打下江东天下,奠定东吴数十载基业的男子,那个被江东父老唤作周郎的男子,那个有着‘曲有误,周郎顾’典故的男子,究竟是个何许样人物?
那晚,东吴的大都督府里,他见到了那个男子。
一袭浅青衣袍,袖角蜿蜒着暗红色的花纹,如无数人传闻中那样的姿质风流,仪容秀丽,但他的眼波不是少年的清稚无尘,也没有久经沙场的武将的嗜血杀戮,那是沉静美丽,却又尖锐凌历的眼神。 像什么? 是风火山林,还是淬火青锋? 都不是!
他转头时,从窗外看见那些桃花,在月色下迤逶蹁跹着,艳至极点的凄丽,像要燃烧殆尽的感觉。 不知为何,那感觉,却与眼前这正值英年的男子重合了起来。
那晚,他自己说了什么,他后来都已不大记得,只知道,他说了很多,目的,无非是要激那男子出战。 而那男子,说了什么呢?
那时的声音,他依还记得,那个男子的声音,是冬日破冰的那种清冷。 “先生不必相激,公瑾承伯符遗托,自当力保东吴,更况且……”
况且如何?那男子却未再说,只於那地图上一指:
——吾当破曹於此,至此之后,天下将一分为二; ——刘玄德不足惧,挥兵北下,指日可待。
那样飞扬跋扈的话,在他说来却是理所当然,只是,那些铿锵有力的话语里,他听不到那个男子的激情与野心,有的只有责任。
那是他对谁的责任?是东吴,还是在位吴侯,或是那英年早逝的江东小霸王孙伯符。
翌日,他在吴殿上,再次看到那男子,已不是前一晚的青衣绫袖,而是东吴男儿炽烈的火色战袍,艳火大氅,那样张狂耀眼的燃烧着,却衬出男子如玉脸庞似极桃花的艳色,可他的说的话,却像划破长空的闪电。 怎会有人想到,那样的绮艳,原是可以吞噬生与死的破军?
那年冬天,那赤褚红岩的地方,那个原本默默无名的长江某处关卡,在那个寒冷干燥的冬日里,因那个如火艳丽的男子的一把火而永久的记入了历史的史册里,成了和那男子生命无法分割的一部分。
那一晚,他隔江眺望,看见了,在赤壁冲天而起的熊熊火光里,那个男子手中的古锭长刀掣空而出,火红的战袍融入那一片火光里,一如他入吴境那日,扑天盖地迎面向他怒放的桃花。 鲜明而绝决的烙在他的记忆里。
那之后的春天,吴主在殿中大宴群臣,他与主公亦在被邀之中,酒宴上,他举杯间,看见那个男子,静静地端着酒杯,静静地应酬着那些热血澎湃的将领。
他看见他的眼睛里,没有其他人的狂热兴奋,那样安静的,沉定的,却带着融入骨血的寂寞。
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眼神,他不明白,他看得懂天下大多人,却独独看不透,这个美丽而又危险的男子。 他想走过去,却被他的主公唤住,待至脱身,宴席间已不见那人踪影。
及至他借不胜酒力离开宴席,行至那片桃林中时,才又看到那男子。
青衣宽袖临风的站在那。
即便是很久很久以后,他都一直觉得,那一晚的桃花,美丽得有些恐怖,花瓣绽开的声音,从树头落下的声音,似极心脏破裂的声音。 和那个男子一样,有着种濒凋死亡的绝丽。
而那男子,只静静站在那,背向着他。
终后一生,他都记得那男子那晚的轻叹,记得那男子说的那句话: 伯符,吾怕是再也不能实现汝之愿了。
那时,他站在他身后,听到他那句话,心猛一惊。
像窥探到了什么秘密,又似知道了即将到来的结局。 而这男子,是否也察觉到了?
他也终明白,这江南桃花,年年岁岁因这人而开,可属於这人的桃花,也许,早在孙伯符过世时,便已凋谢了。 所以,他才会看得到那扑天而来的寂寞。
建安十五年,东吴大都督周瑜病殁於西征伐蜀途中,年仅三十六岁,离江东小霸王孙伯符之死,正好十年。
消息传至他耳中时,他正在蜀宫里阅读书简。 听到死讯那刻,手中书简叭地落下,散了一地。
刹那失神。 身边侍从关切问及,他只摇头。
再转头,窗外,他命人移栽来的数株桃花,在那刻全数谢去,像在哀悼着早逝的英魂。
自那后,他便再也未见过有桃花开得如入东吴那年的绮丽绝色。
很多年后,他读到一句话: 如花渐凋,此身亦同命。
那刻,视野里,汹涌而来的,是江东那如火炽烈张狂的桃花,驻及赤壁的烈烈战火中,男子掣剑划破长空的火红身影。
那个男子,始终和那江南桃花一样,在最热烈的时候盛开,然后突然地凋谢,於是千百年后,人世间记得的,只有他‘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 灰飞烟灭’的少年英姿。
而他,终将老去,历史亦将以凝重笔墨,记下他一生丰功伟业,成为万世表帅。
而这世间,又有谁会记得,江东那个春日,那一夜的桃花,那一夜寂静如斯的男子?
只有他,如此而已。
原来,属於他的桃花,还从未盛开,便已夭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