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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广是被司马迁吹出来的

学生时代,读到“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李广力挽强弓的英武形象便深深印在脑海里;次读“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更是对飞将军敬重万分;再读“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不由得替李将军委屈愤懑。但后来知道汉武帝的故事后,开始对偶像李广产生怀疑。汉武帝时期是武人各显其能的时代,武帝的用人原则是拔贤选能,出类拔萃的人压不住。李广若是将帅之材,没有理由不能封侯。笔者细读史书,通过量化分析和比较研究,发现了个中原因。通过重读李广,笔者感到仅仅通过文人的诗歌去认识历史是危险的,要全面了解古代人物,还得零距离接触故纸堆。

李广打了多少仗

笔者目力所及,迄今尚无人对李广的出战进行详细统计,而这恰恰是进行深入分析的基础。李广自杀前说自己“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史记?李将军列传》),不过真正记录在案的只有八次。李广的作战对象多为匈奴军,唯一例外是景帝三年(公元前154年)的“昌邑之战”作战对象为吴军。在这八次出战中,李广的战绩是三胜两负,还有三次出击未能与敌接战。

先来看李广的三次“小胜”。

一是“萧关之战”,此为李广从军后的首战。是役,《史记·李将军列传》仅落8字:“用善骑射,杀首虏多。”只有结合《孝文帝本纪》和《匈奴列传》才能理出更多头绪。文帝十四年(公元前158年)冬,匈奴单于率军14万入掠北地郡(今甘肃庆阳西北),杀北地都尉,入萧关(今宁夏固原东南)。文帝发兵10余万(骑兵10万,车兵千乘),名为“击胡”,其实双方并未接战。匈奴军在塞内抢掠月余后“遁走”,汉军才实施象征性追击,“逐出塞即还,不能有所杀”。显然,汉军以驱匈奴出塞为满足,并无打歼灭战、消灭敌人有生力量的打算。在追击中,李广很可能利用他的高超箭术,射杀了一些掉队或落单的匈奴将兵。李广因射艺高超,表现抢眼,战后得以进入皇宫担任郎中。换言之,萧关之战使李广由普通一兵荣升中央警卫团成员,一跃成为皇帝保镖。

二是“昌邑之战”,此为李广唯一一次与匈奴以外的敌军作战。景帝三年(公元前154年)发生吴楚之乱。周亚夫担任平叛大军统帅,他采用“坚守饥敌”战法,直到吴军因饥饿撤围昌邑(今山东巨野),才出动精兵追杀,“大破之”(《史记·绛侯周勃世家》)。此役,李广以骑郎将(皇帝的侍从武官)为骁骑都尉(轻骑兵将领)身份参加平叛,《史记》的相关记载非常简约――“取旗,显功名昌邑下”(《史记·李将军列传》)。在追击中,李广一马当先,夺了吴军军旗,耀名于当地。意外的是,李广在战后不仅未得任何封赏,还被调离中央,迁任边境太守。原来李广犯了一个严重的政治错误――接受了梁王的将军印。梁王何许人也?景帝的亲弟弟,窦太后最喜欢的宝贝儿子。景帝为讨母亲欢心,曾戏言“千秋之后传梁王”。不料,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窦太后当真了。景帝只要儿子接班,哪想过真的传位给弟弟,他后悔自己失言,一直盯防着梁王。李广接受梁王将军印,事先既未向景帝汇报,更未经景帝同意,属于“私受”。景帝得知此事后,怀疑李广被梁王收买了,仅仅出于安全考虑,也不会再让梁王的人继续留在自己身边当侍卫,遂将李广出调为上谷(今河北怀来)太守(一郡最高行政长官)。之后,李广走马灯似的在今甘肃、河北、陕西、山西、内蒙古等地做过七地边郡太守。很明显,景帝一直在提防李广,怕他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培植私人势力。

三是“上郡之战”,此为李广最后一次胜仗。当时,中贵人(皇帝宠臣,被派到李广身边做监军)率“数十骑”偶遇三名徒步的匈奴射手,想以众击寡,不料竟被对方射杀殆尽。中贵人也中箭负伤,赶紧逃回去告诉李广。李广料定对方是神箭手,立即率“百骑”追之。值得注意的是,李广并未采取狼群战术,而是将百骑分为两翼包抄,防敌逃脱,自己以一对三,射杀两人,生擒一人。这不像打仗,倒像秀箭术。不料,李广百骑骤遇匈奴大军,面临非死即俘的险境。李广没有慌乱,更没有逃跑。他十分镇静,不撤反进,甚至下马休息,摆出疑兵架势,甚至突袭射杀了一名身着白衣的敌军将领。见此,匈奴军怀疑李广率领的百骑不过是诱饵,汉军设有埋伏,遂不敢进击,到傍晚时主动撤去。司马迁对李广的神勇表现有五次特写,这是第一次。他妙笔生花,既突出了李广高超的射艺,更强调了李广的机智,使读者留下了李广“有勇有谋”的深刻印象。不过,司马迁也露出了两个破绽:其一,他先写中贵人率领的数十骑几乎为三名匈奴射手杀尽,本是为突出李广的高超箭术作铺垫,实则暴露出李广平时训练士兵成效不佳。其二,李广率百骑追击三名匈奴射手,竟未知会本部兵马!试想,李广大本营若在此间遭到匈奴军突袭,汉军没有主心骨,如何应付?这就是李广往往“小胜大败”的根本原因。

再来看李广的两次“大败”。

一是“雁门之战”。汉武帝即位第七年,意图在马邑(今山西朔州市东)诱击匈奴,不意事泄无功(李广亦参与是役)。之后,汉匈彻底翻脸,但边境贸易尚未中断。汉武帝遂决定乘匈奴前来贸易之机歼灭之。元光五年(公元前129年),汉武帝派出四路汉军出击,其中李广率军1万自雁门(今山西右玉东南)出击。不料,李广所部遭优势敌军围歼,连李广本人也被生擒。此役有个细节容易被忽视――李广所部“所失亡多”(《史记?李将军列传》)。“失”在“亡”之前,说明被打散的人比战死的人多(司马迁用词十分谨慎和准确,散比亡多称“失亡”,亡比散多称“亡失”,如《项羽本纪》说到章邯为将三年,所部士兵亡多于散时,即用“亡失”一词)。换言之,李广的1万人并非全军覆没,而是有不少人逃脱。既如此,何以全军统帅李广被生擒?司马迁没有交代,班固也没有说明。不过据《汉书·李广苏建传》记载,李广被俘后乘机逃脱,南行数十里“得其余军”。由是观之,此役很有可能是失败版的“上郡之战”:李广再次采取冒进战法,亲率先头部队出击,结果遭敌军围歼。这一次,匈奴军没有再把李广率领的先头部队当做汉军伏击的诱饵,遂生擒之。有意思的是,很多人都知道李广被活捉后又机智逃生的故事,却全然忘记了李广葬送1万军队的事实。此役,李广是以卫尉(九卿之一,掌宫门禁卫)身份出任将军,战后本应回任卫尉,但因战败被判斩刑。显然,西汉军方并未因李广个人有神勇表现并成功逃回就宽恕他。结果,李广交了赎金才换回一命(此为汉制规定,并非行贿),被贬为平民。

二是“右北平之战”。李广当了两年的平民,逢镇守右北平(今辽宁凌源西南)的韩安国(最高做到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在司马迁笔下是一个世故无能的形象)去世,李广得以东山再起,出任右北平太守。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汉武帝令霍去病率兵再次进击河西。作为配合,张骞率军1万、李广率军4千自右北平出击,以牵制匈奴左部。两人分道进击,李广所部遭遇匈奴左贤王4万大军。李广挥军力战,尽管杀伤相当数量之敌,但自己亦几乎全军覆没,李广仅以身免。结果,李广功过相抵,无赏无罚。倒霉的是张骞,他因未能如期与李广会师,由博望侯贬为庶民。

此外,李广还有三次出击,但未能与敌接战。

一是“马邑之谋”。汉武帝23岁时,在马邑(今山西朔州市东)布下30万伏兵,拟诱歼匈奴大军。10余万匈奴军行至马邑北百余里时,军臣单于识破了汉军的诱击之计,迅速退去,使汉军劳而无功。李广以骁骑将军的身份参与埋伏,未能与敌接战。

二是“漠南之战”。元朔六年(公元前123年),卫青率军10万自定襄(今内蒙古和林格尔县)出击,寻歼匈奴主力。此役,汉军斩首1。9万,而且杀掉许多匈奴头目,不少人都立了功,偏偏李广无功。究其原因,李广时任“后将军”,等他出击时,仗已打得差不多了。

三是“漠北决战”。此役,汉武帝原本不想让李广出征。在这之前,汉武帝已经给过李广至少四次机会(马邑之谋、雁门之战、漠南之战、右北平之战),但李广两次无功,两次战败。汉武帝由此认定李广是个“霉将”,故漠北决战的出征将领名单中没有李广的名字。李广不服,“数自请行”(《史记·李将军列传》),并要求担任“前将军”。汉武帝犹豫好久才答应,但他仍不放心,明里给了老将李广面子让他做前锋,暗里则交代卫青不要让李广与匈奴接战。临战前,李广所部被卫青借故支开,由“前军”变“右军”,最后因失道误期自杀。卫青率领汉军主力击败匈奴军主力,但未能活捉伊稚斜单于,杀敌数也远不如霍去病(1。9万比7万余),留下莫大遗憾。保守估计,如果李广的前军与赵其食的右军不被支开,不敢说一定能活捉伊稚斜,至少战果会更大,而李广本人很可能战死(他两次陷入敌军包围,一次被活捉,一次只身逃回,这一次很可能选择战死沙场)。卫青战后反省自己的错误,非常后悔,曾暗示李广将迷路失期的责任推给其部下。李广自杀后,卫青十分愧疚。及后,李广之子李敢为父报仇击伤卫青,卫青没有报复,而是隐瞒了此事。从卫青的行为不难看出,他也认为不该支开李广。

为何难封侯

关于这个问题,问得最多的大概是李广自己。他将自己不能封侯的原因归结为命:“无尺寸之功以得封邑者,何也?岂吾相不当侯邪?且固命也?”(《史记·李将军列传》)看来,李广是个不善于总结的人,一直没搞懂自己为什么建不了功封不了侯。

能否封侯,先得对照西汉的封侯标准。当时,封侯的情况主要有以下几种:1。军功封侯、2。王子封侯、3。。外戚宦官封侯、4。子承父爵、5。降者封侯。就李广的条件而言,只能走第一条路。

文帝时期,西汉奉行休养生息政策,力避战争,李广难有立军功封侯的机会。故文帝才会对他说:“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史记·李将军列传》)但有一事令人费解:文帝去世前一年(公元前158年)冬,6万匈奴军分两路进犯上郡和云中郡。文帝派人御敌,统兵将领六人(中大夫令勉、故楚相苏意、前郎中令张武、河内守周亚夫、宗正刘礼、祝兹侯徐厉),李广不在其中。文帝为何不给李广机会?难道文帝深知李广并非帅才,他上面那句话只是慰语?景帝时期,李广本在昌邑之战中立下战功,却因犯下政治错误,未得封赏。其后,李广长期驻守边关,杀敌机会很多。然而,由于景帝继续对匈奴取战略守势,汉军只守不出,不可能获得大的战果。李广不能大量杀敌,遂不得因功封侯。汉武帝上台后,对匈奴改取战略攻势,屡屡出动大规模骑兵集团寻歼匈奴军。在汉武帝当政的四十余年,军人立功封侯的机会很多。据统计,汉武帝时期受封侯爵者共计89人,其中将军为侯者53人,匈奴及其他少数民族降汉受封者29人,占全部侯爵的92%,其他因非军功而为侯者不过7人。(军事科学院:《中国军事通史》第5卷《西汉军事史》,军事科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07页)然而,李广的名字始终没有出现在封侯名单里。为什么?很简单,军功(杀敌相对数量)不够。

欲封侯,看军功。西汉军功爵制完全量化,按照军人所获敌军首级数量计算,标准十分明晰。笔者很想知道李广征战一生究竟杀敌多少,读了好几遍《李将军列传》,发现仅有一处具体记载――杀匈奴“射雕者”三人,“白马将”一人。相反,卫青与霍去病的杀敌数量则记载得十分详细(卫青5次出击,杀敌5万余;霍去病4次出击,杀敌11万余)。司马迁十分欣赏李广,如果李广战功卓著,司马迁当会载入《史记》。司马迁没有写,大概只有一种可能:李广杀敌不多,上不了台面。尽管如此,还是可以大致推算出李广一生的杀敌数量。西汉的侯有两级,高者为列侯(承秦之“彻侯”,因避汉武帝刘彻讳,改称“列侯”),低者为关内侯。两者最主要的区别是关内侯无封国,只有食邑。卫青首次出战,直捣匈奴龙城(单于祭天和聚会首领的场所,在今蒙古正镶白旗附近),杀敌700(司马光:《资治通鉴·汉纪十》,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596页。《史记》与《汉书》均记为“数百”,此从《资治通鉴》),受封关内侯。换言之,李广打了一辈子仗,战绩尚不及卫青首次出击。

史书明确记载的汉匈大战只有八次,李广自称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大多数应系小规模的遭遇战,故杀敌数量十分有限。李广在文景时期杀敌不多,与当时西汉对匈奴的战略和战法有密切联系。文景两帝对匈奴取战略守势,汉军在边境依托关塞亭障抵御敌军。李广于北境七地担任过太守,在居高临下的阵地战中充分发挥箭术高超的优点,射杀了一些靠近亭障的匈奴骑兵,故匈奴送其“飞将军”之誉。不过,李广在实战中一般将弓箭有效射程控制在“数十步之内”(《史记?李将军列传》),以50步计,折合为今天的标准约为69米(西汉1步为6尺,1尺合23。1厘米)。文景两帝时期,汉军拘泥于阵地之内,而匈奴骑兵的阵脚往往保持在汉军弓箭有效射程之外,故李广只能射杀个别冒进的敌人。及至武帝时期,西汉改取战略攻势,“运动战”取代“阵地战”。李广终于摆脱阵地限制,得以运动接敌,不料又屡屡陷入敌军包围。在与匈奴的多次交战中,很难从李广身上看到谋略战法。司马迁说李广“皆以力战为名”,本为赞词,却恰恰暴露出李广短于“智战”。

也许有人会问:元朔六年的“右北平之战”,李广率军杀敌4000,远远超过卫青龙城之战的700,为何不能封侯?这就涉及计算军功的另一个参照标准:除计算杀敌数量外,还需除去自方损失。换言之,计功标准是“净杀敌数”,“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打法是不能建功封侯的。右北平之战,李广所部杀敌数与己方损失相当,功过相抵,故“无赏”(《史记?李将军列传》)。需要强调的是,这一标准并非针对李广。作为汉武帝的小舅子,卫青也有两次杀敌虽多,但己方损失亦大,故未得封赏。一次是漠南之战,卫青率部杀敌1。9万,但前军与右军全部覆没,前将军赵信投降匈奴。结果,卫青“不益封”(《史记·李将军列传》)。一次是漠北决战,卫青所部杀敌1。9万,但己方损失相当,亦未得封赏。经此两役,“大将军青日退,而骠骑日益贵”(《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卫青手下不少人都改投了霍去病门下(唯司马迁的朋友任安不肯)。

全民皆喜之

李广是深受敬佩、喜欢、同情的悲剧性英雄人物,尽管也有“否李者”,但与“挺李者”在数量上简直不成比例。

“挺李者”主要是三种人。

一是司马迁。班固曾指司马迁私修《史记》乃为泄私愤,这其实恰恰是《史记》比官修史书耐看和好看的原因。司马迁文笔极佳,写《史记》又倾注了强烈的主观感情,笔下的人物和事件往往骨立肉满,让人印象深刻。在写《李将军列传》时,司马迁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态度。为此,他巧手妙笔,一面突出李广的优点,一面淡化李广的缺点。司马迁绝对是一流的宣传家,所用技巧十分现代,就像平面广告在突出商品优点时,一般用大号字体;至于缺点,基本不落一字,就算有,字体也小得像蚂蚁,趴在广告版面上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司马迁对李广形象的塑造和宣传十分成功:在大多数人眼里,李广是射箭入石的高手、被俘后巧妙逃脱的智者、遇大敌时镇定自若的将军、生活上清廉无私的好官员、工作中爱兵如子的好上司,以至忽略或忘记了李广几次神勇表现的背后竟是败仗。对此,宋代理学家、朱熹再传弟子黄震的评论可谓一语中的:“卫、霍深入二千里,声振夷夏,今看其传,不值一钱;李广每战辄北,困踬终身,今看其传,英风如在。史公抑扬予夺之妙,岂常手可望哉?”(《黄氏日钞》卷四七,转引自钱仲联等:《中国文学大辞典》(上册),上海辞书出版社,2000年版,第88页)为增加李广形象的真实感和立体感,司马迁并非一味只说李广好话,也写到了李广的缺点。元光五年(公元前129年),李广在雁门之战中损兵1万,仅以身免,之后受到军法处置,当了两年的平民。期间,李广带着一个随从夜经霸陵亭(文帝陵墓),不料被值守的霸陵尉(专司缉拿盗贼)喝止。随从上前应话,报上飞将军名号。不料,这个霸陵尉不知是喝醉了还是真不知飞将军的名头,居然不买账。他声称现任将军都不许在文帝陵夜行,何况是卸任将军,故强行让李广在亭子下留宿了一夜。不到两年,李广就找到了报仇雪耻的机会。韩安国死后,李广东山再起,出任右北平太守,遂召霸陵尉前往,找个借口把人家咔嚓了。不少人拿这事大做文章,说李广心胸狭隘,睚眦必报,没有大将风度。殊不知,这其实上了司马迁的当。李广杀霸陵尉后是否遭到惩处,司马迁没有写,班固在《汉书》里补上了。事后,李广主动向汉武帝汇报了情况,汉武帝不但未降罪,相反倒有鼓励之意:“夫报忿除害,捐残去杀,朕之所图于将军也;若乃免冠徒跣,稽颡请罪,岂朕之指哉!”(《汉书》卷五四《李广苏建传》)汉武帝何出此言?原来,报仇在西汉是受鼓励的,有仇不报反而被人看不起。因此,司马迁写这事其实是在表扬李广呢。

二是文人。大伙喜欢李广,司马迁立了首功,但还离不开后世文人的接力传诵。文人们从李广身上找到一个十分有用的标签――怀才不遇,命途多舛。加入赞颂李广行列中的诗人文才实在太多(以开边尤力的唐代为最),且不乏重量级人物,如骆宾王、王勃、陈子昂、王昌龄、高适、王维、李白、杜甫、岑参、李商隐。他们纷纷写下赞颂李广的诗词名句,不少已是妇孺皆知,如“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王勃);“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王昌龄);“林深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卢伦);“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高适)。在古代中国,以文人为代表的知识分子是平民百姓的偶像,他们往往引导甚至直接决定着社会舆论和大众观点。同时,古代诗词其实就是今天的流行歌曲,文人眼中的李广形象很快流传开去,植根于社会大众心中。

三是广大人民群众。老百姓喜欢李广,除了司马迁的定位和众多文人的宣传,最重要的是李广身上至少有三处普通百姓喜欢的地方。一是有真本事,箭术高超。据笔者统计,《史记》描写李广射艺超群至少有8次:一射匈奴射雕者、二射匈奴白马将、三射匈奴追杀者、四射林中石、五射大老虎、七射练习靶、八射匈奴裨将。对李广来说,射箭不仅是工作技能,更是一种习惯甚至嗜好。他“与人居则画地为军陈,射击阔狭以饮。专以射为戏,竟死”(《史记?李将军列传》)。二是一生廉洁,两袖清风。史载:“广廉……终广之身,为二千石(一郡太守的秩俸)四十余年,家无余财,终不言家产事。”(《史记·李将军列传》)这样的清官,老百姓谁不喜欢?三是以情带兵,以慈掌兵。李广不但清廉,而且疏财,还能与士卒同甘共苦。他“得赏赐辄分其麾下,饮食与士共之”。李广常年在北方作战,条件艰苦,尤其野战期间往往断粮缺水。在这种情况下,“见水,士卒不尽饮,广不近水。士卒不尽食,广不尝食”(《史记·李将军列传》)。相反,霍去病尽管军功卓著,却一点不体恤士卒。史载:“天子为遣太官赍数十乘,既还,重车余弃粱肉,而士有饥者。”(《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的一句话道出了老百姓的心声:李将军“勇于当敌,仁爱士卒,号令不烦,师徒乡之”(《史记·太史公自序》)。故李广死时,“天下知与不知皆为流涕”(《汉书·李广苏建传》)。甚至1991年的敦煌市场还有一种“李广桃”出售

“否李者”主要有两种人。

一是兵家和学者。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文人看到的是李广的高超箭术和悲剧命运,老百姓看到的是李广的清廉和仁爱,而兵家和学者看到的是李广的个人英雄主义和屡战屡败的战绩。兵家讲求实际效果,学者追求全部事实,他们看到的李广与文人和老百姓眼中的李广不同。兵家和学者认为,李广是一个优秀的士兵,却不是一个合格的统帅。他治军散漫,“无部伍行陈,就善水草屯,舍止,人人自便,不击刁斗(铜锅,白天用以做饭,晚上敲击巡逻)以自卫,莫府省约文书籍事,然亦远斥候(侦察兵)”(《史记·李将军列传》)。名将程不识的治军风格与李广完全相反,他曾说:“李广军极简易,然虏卒犯之,无以禁也……我军虽烦扰,然虏亦不得犯我。”(《史记·李将军列传》)察司马迁之意,是贬程不识而赞李广。司马光则认为:“效程不识,虽无功,犹不败;效李广,鲜不覆亡哉!”(《资治通鉴·汉纪》)

二是皇帝。兵家和学者不喜欢李广,这没关系,但皇帝不喜欢李广就严重了。文帝虽然当着李广的面说过欣赏他的话,但临终前嘱咐太子(后来的景帝)时,推荐的不是李广,而是周亚夫。为什么?周亚夫治军极严,连文帝都进不了他的细柳营。李广则相反,连起码的侦察兵和哨卫都不派。在李广手下当兵,当然很自由很舒服,但若遇大敌,往往慌乱无措。李广所部至少两次面临这种情况:一次百人逢千骑,李广部“皆大恐”;一次4千遇4万,李广所部“皆恐”、“皆无人色”。(《史记·李将军列传》)司马迁这样写,本是为了衬托李广的镇静与勇猛,不料恰恰暴露了李广不善于治军带兵的弱点。而且,李广虽然爱护部属,但他动辄全军覆没,这样的爱护还有什么价值?实际上,李广爱兵和家长溺爱孩子最后却害了孩子没多大区别。汉武帝还算开明,起用了李广,给了他四次机会。但李广表现不行,结果连武帝也不想用他了。

公孙敖是谁

《史记》中,李广与卫青、霍去病的传记之间隔了一个《匈奴列传》,但司马迁把李广与卫、霍进行比较的痕迹仍十分明显。其实,与李广更有可比性的不是卫青与霍去病,而是另一个人――公孙敖。公孙敖与李广有不少相似之处。第一,老乡,都是甘肃人;第二,发展轨迹相似,都是以良家子(西汉多征囚徒和罪犯从军,良家子指清白人家子弟)从军,均因在汉匈战争初期表现勇武调入宫中担任皇帝的侍卫;第三,共同参加过汉武帝时期对匈奴的四次大战(雁门之战、漠南之战、河西―右北平之战、漠北决战)。

值得细说的是第三个相似点的四次战事。

一是元光五年(公元前129年)的雁门之战。李广与公孙敖地位相同,均以皇宫侍卫身份出任将军,独当一面;所领兵力相同,均为1万;作战结果也差不多,都是惨败,李广则更惨,被匈奴生擒。有人认为,李广几乎全军覆没是因为匈奴只盯着他转,围着他打。这是偏见,否则如何解释公孙敖亦损兵七千的事实?李广与公孙敖败归后,论罪当斩,两人都花了银子顶罪,被贬为庶人。

二是元朔六年(公元前123年)的漠南之战。李广和公孙敖不再独当一面,都成为卫青部将,出定襄寻歼匈奴主力。此役,李广为后将军,公孙敖为中将军,李广位置相对较差,两人均未建功。

三是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的河西―右北平之战。此役,两人参与的是同一战略行动的不同战役方向:公孙敖与霍去病分兵出击河西,是主要进攻方向;李广与张骞分兵自右北平出击,是次要进攻方向。结果,公孙敖失道误期,第二次被判死刑,他再度破财赎命,成为布衣平民。李广稍好,杀敌自损相当,功过相抵,无赏无罪。

四是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的漠北决战。李广与公孙敖再度跟随卫青出征,李广成了前将军,公孙敖还是中将军。李广位置更好,只要遇敌就有立功机会。但汉武帝战前授意卫青不要让李广与匈奴军接战,造成李广失道、误期、自杀。司马迁指出,卫青这样做是出于私心。原来,卫青尚未出人头地时,曾蒙公孙敖救命。公孙敖于七年前的河西之战中因失期削侯,故卫青特意带上他参加漠北决战,以戴罪立功。临战前,卫青把李广所部由“前军”变为“右军”,公孙敖遂由“中将军”充任“前将军”。此役,李广的军事生涯走到尽头,公孙敖亦未能立功。

两人也有不同之处。

第一,李广被贬次数较少,崛起速度更快。李广被贬为庶人只有一次,而公孙敖有两次。两人同在元光五年(公元前129年)的雁门之战后被贬为庶人,李广于两年后重新崛起,而公孙敖等了五年。

第二,李广上头没人关照,公孙敖有卫青庇护。公孙敖第一次被贬为庶人后,就是卫青帮忙,让他以校尉(略次于将军)身份随他参加了出击匈奴右贤王的行动(公元前124年),使公孙敖得以立功封侯(李广时任右北平太守,未参加此役)。

第三,李广自杀,公孙敖被斩。天汉四年(公元前97年)的余吾水(今蒙古土拉河)之战是公孙敖最后一次告别演出。此役,汉武帝出动21万军队大举出击,欲再现漠北决战的辉煌。公孙敖率军4万(骑兵1万,步兵3万)出雁门,不料遭遇匈奴左贤王主力,伤亡惨重。结果,公孙敖第三次面临军法审判,按罪当斩。这一次,公孙敖未再交钱保命,干脆诈死逃过一劫,然后隐匿民间。正所谓逃过了初一,逃不了十五,公孙敖于五六年后被发现抓捕,旋因妻子参与巫蛊案被株连处死。

公孙敖出身与李广相似,军旅生涯同样曲折,结局也十分悲惨,但他没有李广出名。为什么?其一,公孙敖箭术不如李广,缺乏传奇色彩。其二,公孙敖才不出众,有卫青关照,且封合骑侯,不是怀才不遇的典型。其三,司马迁不重视公孙敖。《史记》中,李广单人为一传,卫青与霍去病战绩卓著,尚且合为一传,公孙敖的简要事迹不过附在卫、霍传之尾,寥寥数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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