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遇书生,有理说不清——书生误国不是没道理的
文/马少华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这句话由来已久,说出了秀才在大兵面前的无奈,道理在拳头面前的弱势。但如果反过来,秀才占据了强势地位,大兵遇到了秀才,又该发生什么事呢?秀才们还会不会继续跟他们讲道理?
要回答这个问题,不妨先来看看南宋初期一个真实的故事。
公元1130年,金兵南下川陕,准备以川陕入手,从西往东横扫南宋。
宋高宗赵构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金人的意图他还是看得懂的,守住川陕无疑是现阶段最重要的任务,于是赵构就紧急点将备战。鉴于后来名满天下的岳飞当时才刚刚出山,赵构还没那个超前的眼光,点来点去,就点中了时任殿中侍御史的张浚。
在南宋初期,张浚绝对算得上一个人物。当年苗刘兵变,逼得高宗禅让皇位,幸亏张浚带兵平叛,高宗才得以保住了皇位,张浚也被史学家评为跟岳飞等人齐名的“中兴四大名臣”。而且,从他的官职来看,殿中侍御史,就是专门考察百官在朝廷上有没有失仪的事,可想而知,这个人绝对是个公正、正直的人,基本上可以当朝廷教科书使用。在关键时刻,这样的人自然很得高宗的信任。
当然更重要的还有一个原因,自大宋开国皇帝赵匡胤开始,就对武将心存忌讳,到了后来更是形成了“以书生典戎行”的传统,而张浚恰恰就是一位书生,而且是一位可以当教科书的书生,所以,高宗二话不说,当即任命他为川陕宣抚处置使,赶赴川陕主政大局。
而张浚也不含糊,临行前扯着脖子对高宗发誓:“臣为陛下前驱清道,明年上元佳节,你我君臣东京相会!”听来颇有岳元帅“直捣黄龙,与诸君痛饮”的气势,一代千古名帅仿佛就要喷薄而出了!
到了川陕后,张浚来不及洗脸刷牙,紧急召开军事会议,发表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抗战宣言后,就准备调兵遣将,对南下的金兵以迎头痛击。
这时,驻守川陕多年的大将曲端说话了:“张大人,你不是在玩战争网游吧?”
鉴于网游直到八百多年后才出现,八百年前的张浚显然不明白曲端的意思,就一脸疑惑地看着曲端。
曲端挂上地形图,侃侃而谈:“我们现在驻扎的地方是平原,最利于骑兵作战,而我们宋兵都是步兵,如果金兵的铁骑杀过来,你想用我们宋兵的脑袋去挡马蹄子吗?我看不如坚守城池,金兵擅长游击战而不习惯阵地战,只要我们坚守城池,再伺机反击,必然会大获全胜!”
显然,这些都是从跟金兵的实战中总结出来的经验,跟《孙子兵法》那会儿的战争完全是两个时空的事儿,所以自诩饱读兵书的张浚听得云里雾里,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喝道:“你的意思就是当缩头乌龟了?金贼犯我中原,百姓流离失所,生灵涂炭,连二帝都被掳去,饱受欺凌,我们每一个大宋人都心急如焚,恨不能立刻杀尽金贼,光复中原,你竟然还在这儿当缩头乌龟,有何脸面面对天下百姓!”
曲端一愣,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我在跟你谈战争形势,你跟我扯那些东西干吗?曲端带兵打仗这么多年,也不是省油的灯,叫道:“如果按你的做法能打赢这一仗,我甘愿把脑袋砍下来,以谢天下!”
这句话把张浚的书生脾气也激了起来,叫道:“好!如果按我的做法打输了这一仗,我也甘愿把脑袋砍下来,以谢天下!”
当下,两人立下军令状:仗打赢了,砍曲端的脑袋;仗打输了,砍张浚的脑袋。口说无凭,立字为证,违者罚款,全家当王八。建炎四年某月某日。
众人一看,这不坏了吗,两个人总归得有一个人的脑袋被砍下来,这仗还怎么打啊?但这二人都是说一不二的犟脾气,又立了军令状,再劝也没用,干脆乐得看场好戏。
第二天,张浚下令召集五路大军全体集合,并下令:跟金兵作战时,五路大军齐头并进,任何人不得后退!
这时,旁边的大将王彦小声说:“张大人,卑职有一个小小的建议。”
张浚瞅了他一眼,示意他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王彦便道:“这五路大军都是临时从各地征调过来的,彼此不熟悉,没有默契,要是有一路被金兵冲散了,其他四路必然会受到干扰,很可能全军溃散。我看不如让这五路大军分驻五座城池,一路受到攻击,其他四路可及时来援,里外包夹,必可大获全胜!”
张浚一听,这不还是想当缩头乌龟吗?便喝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怎能贪生怕死!我们世受皇恩,现在国家危难,正是报效朝廷的时候,你怎么能说出这么没骨气的话来!”
王彦刚要反驳,忽然想起曲端的前车之鉴,便低下头,摆出一副惭愧万分的样子。
又过了一天,张浚带着几个将领去查看地形。果然是一马平川,正是大战的好地方!张浚豪情万丈,脱口而出:“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等张浚吟完诗,手下一位大将怯怯地说:“张大人,那个……我看……”
张浚正在兴头上,瞪了那人一眼,喝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那人道:“正如大人所说,这里的确是个打仗的好地方,但为了更大更方便地消灭敌人,我看是不是可以先占领高地,等金兵来时,光用大石头就能让他们损失大半……”
还没等他说完,张浚就喝道:“放屁!我大宋军队乃天朝神兵,岂能干那些投机取巧的事!枉你食朝廷俸禄,不想着光大我大宋神威,竟光想着投机取巧,有何脸面活在世上!”
那人一听,得,您就看着折腾吧,我再也不说话了,反正砍脑袋的又不是我。
张浚三斥落后分子,一力光大大宋军威,听来真是慷慨激昂,豪情万丈!可惜,天朝神兵的脑袋并没有张大人想象的那么硬,在大金骑兵的铁蹄子下,一触即溃,血流千里。
这真是“将军遇书生,有理说不清”,你跟他谈地形,他跟你谈气节;你跟他谈形势,他跟你谈气节;你跟他谈战术,他跟你谈气节;你跟他谈保障,他跟你谈气节;你跟他谈后勤,他跟你谈气节……总之,在书生的“气节”面前,任何问题都是借口,不值一提,你只要提了,那你就是“不爱国”。
也许是在书房呆得太久了,历史上的书生们好像特别喜欢指点江山,所谓“下马著文,上马杀敌”,只要一个书生能投笔从戎,不管他靠不靠谱,都能得到大家普遍的尊重。在书生们眼里,一生中最光荣的事,除了金榜题名,就得算在沙场上建功立业了。
在书生们脑海里的战争,充满了浪漫、豪情、大义、气节,“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多么令人神往!所以,每一个书生心里都有一个战争梦,梦想着去驰骋沙场,建功立业。
然而,战场毕竟不是书房,战争的规律也不是看几本兵书就能掌握的,更不是靠喊几句豪言壮语就能扭转战局的。但是,书生们可不管,这些东西在书生们的眼里被自动过滤掉了,剩下的只有气节!气节!气节!主战必然是正确的、光荣的,求和必然是错误的、耻辱的,不管在什么形势下,绝不能退缩,更不能丢了民族气节!
所以,像文天祥、史可法这些悲壮的英雄被无限地拔高,却没有人去追究他们在领导战争时犯下的致命错误。比如史可法,在坚守扬州时,以“民族气节”激励军民全力抗战,但在战略的运用上却屡屡犯错,还怒斥部下退守的建议,虽然在当时退守是保存实力的唯一途径,最终导致南明弘光政权丧失回旋的余地,土崩瓦解。但在“气节”面前,没有人追究这些,史可法也因“气节”而被尊为民族英雄。
所以,大将曲端、王彦在书生张浚面前说什么都没用,只要张浚打出“气节”这个“炸弹”,所有的牌都注定灰飞烟灭。
更无奈的是,可怜的将军们非但在当时没有说理的份儿,到了后世更是百口难辩——几乎所有的文学作品、市井话本、民间故事,都是以书生的立场在叙述,“气节”成了评判一个人唯一的标准,如果你胆敢把所谓的“形势”放在“气节”之上,那么岳王庙前跪着的秦桧就是你的终极下场!
可怜的将军们,在书生面前,真是永远都说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