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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昂:大唐王朝的第一孤客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他的孤独有谁能懂?

陈子昂是唐代文学家,青少年时轻财好施,慷慨任侠,以上书论政得到女皇武则天重视,曾因“逆党”反对武后而株连下狱。后两度从军边塞,对边防事务颇有远见。最终被权臣武三思加以迫害,最终冤死狱中。

陈子昂是500年才出一个的奇才,按照唐朝人的说法,叫“道丧五百岁而得陈君”。他是初唐人,写的诗却被认为是盛唐诗。因为,他是初盛唐诗歌转换过程中的决定性人物,他的诗风几乎影响了在他之后的所有唐代大诗人。用现在的话来说,陈子昂就是一面显赫的旗帜。

自李白、杜甫以下,几乎所有叫得出名号的大诗人,不是陈子昂的迷弟迷妹,就是陈子昂的模仿者:李白一生狂放不羁,但他看了陈子昂的诗集后,撕毁自己从前的作品,并在诗里把陈子昂称为“凤与麟”。杜甫曾专门跑到四川射洪县,去拜访陈子昂故居,然后写下一首诗,称赞陈子昂:“有才继骚雅,哲匠不比肩。公生扬马后,名与日月悬。”

白居易不仅把陈子昂和李白并列,说“每叹陈夫子,常嗟李谪仙”,还把陈子昂与杜甫合称,说“杜甫陈子昂,才名括天地”,可见,在这名后起大诗人的心目中,大唐的三大诗人是陈、李、杜无疑。韩愈在诗里说:“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勃兴得李杜,万类困陵暴……”言下之意,陈子昂就是盛唐文学的先行者,没有他就没有李、杜。

和初唐四杰一样,陈子昂是唐诗黄金时代绕不过去的一个人物。但比初唐四杰还厉害的是,他适逢其时地提出了诗文变革的理论,使得高雅冲淡之音成为唐诗的主基调,风骨端直之韵成为唐诗的新潮流。他也因此曾被称为“唐之诗祖”,这个头衔还是相当吓人的,想想上面提到名字的大诗人,都是他的徒子徒孙啊。可是,这样一个牛人,一生却沉沦下僚,两度入狱,最终死于非命,历史往往如此吊诡。

陈子昂的生卒年,历史上没有确切的记载。一般认为,他生于661年,死于702年。664年,武则天杀宰相上官仪,天下称唐高宗和武则天为“二圣”,武周集团开始把持李唐朝政。一直到705年,武则天病死,唐中宗李显复辟,武周时代宣告结束。可见,陈子昂一生基本与武则天时代相始终。我觉得用这样一句话来形容诗人与时代的关系,最为贴切不过——武则天时代,成就了陈子昂,也毁掉了陈子昂。为什么这么说呢?

武则天时代的一个重要历史功绩,是打击门阀,起用寒族。陈子昂的家族虽然是四川射洪当地有名的巨富,我们都知道他曾在京城豪掷百万买了一把胡琴“炒作”自己多才的故事,但是,这样的地方富豪在唐初,也仅是个寒族罢了。纵使你再有才,在看重门阀的年代,要走科举之路,那是难于上青天啊。

陈子昂早年不爱读书,有侠气,喜欢打抱不平。到十七八岁后幡然醒悟,发奋读书,显示出非凡的天赋,所作诗文已被认为有汉赋大家司马相如和扬雄的风骨。当时蜚声文坛的王适,读到陈子昂的诗后赞叹不已,预言此人日后必为“海内文宗”。

但陈子昂第一次出川考科举,就失败了,落第而归。受到打击后,他郁闷还乡,给朋友写了一首落寞的诗,说他要回四川老家归隐了:转蓬方不定,落羽自惊弦。山水一为别,欢娱复几年。离亭暗风雨,征路入云烟。还因北山径,归守东陂田。

了解陈子昂的人,都不会把他这席落第后的伤心话当真。他可是有济世经邦、建功立业大抱负的人,怎么会年纪轻轻就隐遁不出呢?果然,没过两年,陈子昂就再度出川赴试。正如后来他自己所说,“臣每在山谷,有愿朝廷,常恐没代而不得见也”。他在所谓隐居的岁月里,心心念念的是要找机会出来做事。

这次,22岁的陈子昂中了进士。虽然仅得到一个从九品下的小官职,但却是他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一个寒士,通过科举进入朝廷官员序列,这种事情在武则天时代以前,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说,是武则天时代成就了陈子昂。史载,武则天读了陈子昂的诗文后,“奇其才”。武则天一生中仅称赞过两个文人“有才”,一个是起草檄文骂她的骆宾王,另一个就是陈子昂。

当时,唐高宗李治驾崩于洛阳,朝堂上大臣们为送不送皇帝的灵柩回长安而争论不休。陈子昂上《谏灵驾入京书》,认为洛阳去长安路途遥远,扶柩回京,劳民伤财,不如就近葬于洛阳。武则天看后,大加赞赏,立即召其问政。谈及王霸大业、君臣关系时,陈子昂慷慨应答,武则天甚为满意。

初入官场的陈子昂,因为这次召见倍受鼓舞,认定自己遇到了“非常之主”。但他恰恰没想到,终其一生,正是这位“非常之主”,扼住了他的仕途,让他在官场摸爬滚打10多年,到头来仅是一个空有其名的从八品上小官员——右拾遗。

武则天以非常手段上位,故为了巩固地位,推行恐怖政治,利用武家党、酷吏、元老重臣等各种政治势力相互斗争和牵制,从而达到操纵全局、消除统治危机的目的。对待人才,她采取的是一套所谓的“羁縻政策”,留用,但从不重用。她秉性刚烈残忍,却对自己的统治手段十分清醒,知道直言忠谏的人不能杀,可以留着遏制诸武和酷吏的专横残暴,使当时的政治秩序不至于崩裂。

陈子昂对于武则天的意义,或许就是这样一枚政治的小棋子。与陈子昂年龄相仿的开元名相宋璟,在武则天时代同样默默无闻,要一直熬到唐玄宗上位后才获得大显身手的机遇和地位,成为唐朝四大贤相之一。可惜的是,陈子昂未能等到武则天时代落幕就已离开人世,所以,我们看不到陈子昂人生的另一种可能性。

690年,武则天正式称帝,改国号为周。据说当时有6万多人上表请求武则天顺应天意改国号,陈子昂也加入百官劝进的行列,呈献《上大周受命颂表》。因为这一选择,陈子昂被后世一些史家认定为谄媚“伪周”的叛逆分子,是操守有亏的“贰臣”,甚至被骂为“立身一败,遗垢万年”。

但很明显,这种死忠于一姓王朝的观念,基本是宋代以后理学兴起才被不断强调和构建出来的。宋代以前,知识分子并未患上愚忠之病。我们都知道,在李唐、武周变革之际,就有包括狄仁杰在内的许多重臣是武周的支持者;时间再往前推,在玄武门之变发生后,李建成的臣子魏征后来也跟了李世民,并成就一段君臣佳话;即便在唐代之后,五代十国时期,老臣冯道左右逢源,历仕四朝十帝,却始终是颇有影响力的人物……

这些人,在历史发生的当时,并未受到时人的诟病,而只有在宋代发展出一套机械的忠君理论后,后来人才站在道德制高点,对他们进行“后入为主”的指摘和斥骂。

陈子昂就是在宋代以后躺枪的。整个唐代和五代时期,没有人因为他的政治立场而对他进行吹毛求疵的指责。恰恰相反,因为他的侠义、耿直、敢言,他被认为是人品无缺的完人。人们封他为“诗骨”,不仅仅由于他倡导的诗歌“风骨论”,还由于他本人就活得很有风骨,是一个骨鲠之士。

陈子昂上表支持武则天称帝改国号,当然包含了他对武则天知遇之恩的感激之情,但更主要的是,武则天的统治确实给当时的帝国带来一种昂扬向上的气息。尤其是像他这样的庶族,终于有了上升的通道。但就像我前面所说,武则天有自己的执政手腕,对于那些有悖她杀伐立威政治理念的人才,她可以留用,但决不重用。陈子昂的仕途悲剧,根源就在这里。

陈子昂肯定也意识到问题所在,但以他的为人,他决不会为了仕途升迁而去迎合武则天时代存在的弊政。他是那个时代难得的直臣之一,虽然支持武周,但不能容忍武周的酷政,衷心希望时代变得更好一些。在朝廷任职期间,他“以身许国,我则当仁”,多次越职上奏,指陈得失。

他批评武则天任用酷吏,滥施刑罚,劝谏武则天停止诛杀李唐宗室,废除告密等使得人人自危的做法。武则天“禁天下屠杀及捕鱼虾”,换取不杀生的美名,但这导致江淮饥民“饿死者甚众”,陈子昂愤怒谴责,这种虚伪的政策是昏君才想得出来。

随着陈子昂的谏言越来越犀利,武则天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史书说,武则天对陈子昂的奏疏“不省”“不听”。陈子昂眼看着与自己交游的友人,一个个升官发达,而他这个经常批逆鳞的人,却始终位卑职小,有时难免心灰意冷。尽管如此,面对不平之事,他仍然豪侠果敢,挺身而出。友人乔知之被武氏当权者迫害致死,知情者大多三缄其口,只有他站出来说话。他写过两句诗:“赤丸杀公吏,白刃报私仇。”颇有侠义精神。

在屡遭冷遇的情况下,陈子昂依然为民请命,直犯龙颜,这在鼓励告密、大兴冤狱的武则天时代,是需要多么巨大的勇气和人格力量啊。大概在这个时期,34岁的陈子昂蒙受了牢狱之灾。史书没有写明他入狱的缘由,但从当时酷吏横行的政治环境来看,连狄仁杰、魏元忠等名臣都曾无辜遭到酷吏诬陷,狄仁杰还差点因此丧命,陈子昂的入狱也就不难理解了。

陈子昂这次入狱,至少坐牢一年半以上。从他出狱后呈献给武则天的《谢免罪表》可以看出,他对武则天果断终止酷吏政治,让他出狱并官复原职,还是心存感恩的。因此,他在奏文中主动请求赴边疆杀敌。在这种情况下,他随武攸宜东征,并发生了文章开头的一幕。在幽州台写下那首千古名诗之后,面对有殉国之志却始终报国无门的状况,陈子昂终于作出了最后的抉择。

公元700年左右,陈子昂以父亲年迈需要服侍为由,自请罢职还乡。女皇武则天特许他带官职、薪俸归去,以示优待。陈子昂回到了射洪老家,栖居山林,搭了数十间茅草屋,以种树采药度日。

10多年前,初入官场蒙获武则天召见时,他写过一首诗:平生白云志,早爱赤松游。事亲恨未立,从宦此中州。主人亦何问,旅客非悠悠。方谒明天子,清宴奉良筹。再取连城璧,三陟平津侯。不然拂衣去,归从海上鸥。宁随当代子,倾侧且沉浮。

当时,他以为自己得遇“非常之主”,可以建立“非常之功”,所以写得意气风发。但即便在如此春风得意的时刻,他仍不忘在诗的末四句写上“不然拂衣去,归从海上鸥。宁随当代子,倾侧且沉浮”。意思是说,如果这个“非常之主”不能让人实现经世济民的抱负,那我宁可拂衣而去,追随海鸥浪迹归隐,也决不说违心话,决不行苟且事。

而今,这首诗成了40岁的陈子昂辞官返乡的预言,也成了他坚守初心的见证。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只要跟人聊起唐代那些仕途失意的才子、诗人,一定会有人发出这样刺耳的声音:这些人只是诗人而已,没什么可惋惜的;正是他们的失落,才给真正的治世将臣让了路。我却向来不敢苟同这样的唯结果论。

不能因为命运给每一个人书写了唯一的结局,就把其他的可能性都堵住了。诗人才子和治世将臣,并不是对立的关系,而更像是两个有交集的圆圈。有些人最终以诗人之名传世,有些人最终以能臣之名传世,这固然都与他们最擅长的能力有关,但真正决定他们能做出什么样的历史功绩的,却是时代机遇与个人选择。

在唐代,根本没有诗人这种职业或分工。整个传统中国社会,一个知识分子,只有两条路可供选择:要么仕,要么隐。而且,选择“仕”的人占了绝对主流,尽管他们心中都奉守“隐”的文化传统。这就是说,今天我们口中的“唐代著名诗人”,其实绝大多数人真正的职业是官员,写诗仅仅是他们的一种干谒手段、社交需要、心理需求或兴趣爱好而已。

这些人,之所以在后世被冠以大诗人的头衔,也仅仅是因为他们的诗写得太好了。在漫长的历史时段中,任何现实功业都如同流水,而只有文字的流传可以跨越时代,深入人心,永不磨灭。这就是我们铭记诗人及其诗作的真正原因。但我们切记不能因此颠倒本末,认为一个人成了大诗人,就说他除了文才很行,其他能力都不行。

历史上,有能力的人却没有机会施展,这样的例子太多太多了。有的生不逢时,有的不获欣赏,有的身不由己,有的另有追求……时代与个人的每一个变量,都会影响每一个个体的实际命运。

初唐四杰,每一个都很厉害,但都命运多舛,不是他们能力不行,实在是造化弄人。他们有的站错了队,有的被疾病纠缠,有的死于意外,最终,一个个天纵之才都活成了天妒英才。

晚唐大诗人杜牧,从他留下来的政论文来看,他对收拾时局、制伏藩镇割据都有很牛掰的方略,但可惜他一生陷于牛李党争中,没有机会为将为相,只能在“十年一觉扬州梦”的诗行中徘徊度日……

陈子昂,同样是一个被埋没的政治大才。他一生给武则天上了10多道奏疏,探讨治国之道,但均未被武则天采用。不过,这些奏疏流传了下来。

400年后,一个政治家读到了陈子昂的奏疏,称赞说“辞婉意切,其论甚美”。这个政治家叫司马光。又600年后,一个思想家读到了陈子昂的奏疏,感慨说此人绝不仅仅是一个“文士”,假如他能遇到一个明君以尽其才,绝对是与姚崇齐名的“大臣”。这个思想家叫王夫之。又几十年后,一个皇帝读到了陈子昂的奏疏,激赏不已,说这些文字“良有远识”,“洞达人情,可谓经国之言”。这个皇帝是康熙。

无论是政治家、思想家,还是帝王,他们都深深懂得,陈子昂是被时代耽误的一个宰相之才。那些奚落诗人只能是诗人的人,又有什么资格继续他们纸上谈兵式的奚落呢?

陈子昂之所以政治不得志,主要是两个原因:他有原则,有底线,不愿意奉承武则天时代的弊政,而希望国家可以变得更好;他活得不够长,没熬过把人才当点缀的武则天时代,从而失去了像姚崇、宋璟一样施展政治才干的可能性。

唐朝人赵儋说得很清楚,他说陈子昂“道可以济天下,而命不通于天下;才可以致尧舜,而运不合于尧舜”。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啊!

陈子昂是孤独的。从进入帝国朝廷的那一刻起,无论他心怀多大的热情和抱负,都无法改变这层孤独的底色。他的诗,有众多带“孤”字的意象,“孤凤”“孤鳞”“孤征”“孤愤”“孤剑”“孤松”“孤飞”“孤舟”等等。“独”字也在他的诗中屡屡出现,“独坐”“幽独”“独青青”“独婵娟”等等。可见他是一个内心孤寂之人。

但陈子昂最值得尊敬的地方,正在于此:他孤独,但不想着合群。因为,在当时的大环境下,合群意味着要放弃原则,可能还要同流合污。他不屑如此。

他曾在一首诗中反思过自己的命运。这是后世评价很高的一首诗,出自他的《感遇》组诗。诗是这么写的:翡翠巢南海,雄雌珠树林。何知美人意,骄爱比黄金。杀身炎州里,委羽玉堂阴。旖旎光首饰,葳蕤烂锦衾。岂不在遐远,虞罗忽见寻。多材信为累,叹息此珍禽。

全诗都在描写一种不同流俗的翡翠鸟,全身长有极漂亮的羽毛,招惹起美人的喜爱,竟想用它来装点首饰和锦衾,因而招致杀身委羽之祸。全诗结束时才以“多材信为累”,点出诗人的本意:一个品格高洁、才华出众的人,一旦为统治者所垂青,被选用作点缀升平的饰物,就难免因才华之累而丧生。很明显,诗人自己就是那只翡翠鸟。

公元700年左右,一场牢狱之灾和杀身之祸,正在等待还乡归隐的陈子昂。在老家的陈子昂,原本准备继承司马迁编写《后史记》,大纲都编好了,却遭遇了丧父之痛。父亲病危逝世,给了这个至孝之人重重的一击。

史书说,陈子昂痛哭连天,以至于自己身瘦如柴,衰弱不堪。恰在此时,射洪县令段简给陈子昂加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将他拘捕入狱。在双重打击下,陈子昂整个人都垮了,拄着拐杖都难以行走。

关于县令段简为什么会拘捕陈子昂入狱,史学界有不同的说法。有的认为段简制造冤狱,是想讹诈陈家的钱财;有的则说段简的背后其实是武三思、武攸宜等诸武的势力,他们对陈子昂历来的直言极谏早已心生不满,所以逮住机会假手段简将其杀害。

入狱前,陈子昂给自己算了一卦,然后仰天长叹:“老天不祐,我命绝矣!”702年,陈子昂死了,年仅42岁。“天下之人,莫不伤叹”。

陈子昂死去的那一年,盛唐一代诗人正在孕育中:孟浩然大概三四岁,李白和王维只是一两岁的婴儿,而高适、杜甫、岑参这些人都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等他们长大以后,他们将从陈子昂那些寂寥而苍凉的文字中,预感到中国诗史上一个空前绝后的光荣时代即将降临;他们将对这个一生伟大而孤独的前辈,致意良久;他们将对他那些震烁古今的诗句,不断传唱——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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